江都夢 (十一)-《斗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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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李功偉微微蹙眉,他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案面,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清脆響聲,像是在奏著一條輕快的樂曲。然后,他緩緩說:“遠(yuǎn)志,你亦是見過征北侯此人的,朕想問的是,你對征北侯的評價如何?你感覺,他是個怎樣的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惡呢?他是個良善君子,還是卑鄙小人呢?”
蕭何我一凜,他是知道皇帝這個問題分量的。雖然蕭何我并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不過,按照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氣,當(dāng)事情牽涉到需要對一個人做道德評價的時候,這往往就是非常嚴(yán)肅的事件了。
蕭何我沉吟片刻,緩緩搖頭:“陛下恕罪,招撫征北侯一事,微臣雖有份參與,但微臣與征北侯私交不深,對其私德并不了解。不過,微臣聽過一點風(fēng)傳,在偽朝朝廷中,對征北侯私人的評價倒是很高,偽朝君臣認(rèn)為,征北侯雖然不怎么識大體,但此人倒還算講信譽,恩怨分明。尤其是對他有恩的人,征北侯還是很仁盡義至的。比方說,偽朝葉家的嫡女葉迦南曾任東陵衛(wèi)東平都督,是征北侯的上司,她被北疆叛將申屠絕謀害后,征北侯舍生忘死地攻入敵陣,為她尋回遺體。事后,征北侯為幫葉迦南復(fù)仇,鍥而不舍地追殺申屠絕多年,直至最后將他擒獲斬首。為此,征北侯甚至不惜與當(dāng)時權(quán)傾北疆的拓跋雄正面決裂,雙方多次交戰(zhàn)。而那時,征北侯所統(tǒng)掌的,只是東平的一抔寡弱之師,與拓跋雄的實力相差懸殊,可他為了幫葉氏復(fù)仇,依然無懼;還有,前偽朝東陵衛(wèi)總鎮(zhèn)白無沙,對征北侯亦有提攜之恩。后白無沙于洛京事變中最終落敗,落于慕容家手中,征北侯亦是大力奔走營救,甚至不惜對盟友慕容家加以開戰(zhàn)恫嚇,是以慕容家對于白無沙亦不敢殺害不過白無沙還是最后于囚禁中自盡身亡,但當(dāng)時世人認(rèn)為,雖然不能救回白無沙,但孟聚已是竭盡全力了,所以,世人評價,皆以為征北侯雖是武夫,卻是位重情義守言諾的君子,可托大事。”
李功偉微微頜首。又問:“但朕亦有疑惑,偽朝授予征北侯一品高位,命其統(tǒng)掌北疆兵賜封侯,如此重賞不可謂不深厚。但縱使如此,征北侯還是拋棄了偽朝,歸順吾朝,這好像又跟卿先前所言征北侯重恩義的說法并不相符啊。”
蕭何我微微躬身:“陛下明鑒。有此顧慮確也是有道理的。但依微臣淺見,卻覺得此事也是可以解釋的。”
“嗯?遠(yuǎn)志你說。”
“吾朝上應(yīng)天命,志在一統(tǒng)中原,乃劉漢的真正繼承人,普天之下的漢人皆知吾朝方是中華正統(tǒng)。征北侯心懷正義,向往正統(tǒng)。棄韃虜而奔大唐,此乃棄暗投明的義舉。吾朝與偽朝之別,是衣冠禮儀的華夏正朔相比韃虜腥騷,黑白分明,高下立判。這是正邪之分,是胡漢之爭,征北侯身為漢人。在此大義問題上,征北侯舍小恩而取大義,立場無可指責(zé),陛下豈能將吾朝與那韃虜之朝相提并論呢?”
李功偉“嗯”了一聲,卻還是在望著蕭何我,蕭何我說得好聽,把大唐與北魏之爭說成大義之爭,是漢胡之爭,所以孟聚的選擇不過是選擇正義而已。算不上背叛。但這些事,作為高位者的李功偉卻是心里有數(shù),大唐與北魏之爭,爭的是天下,動的是刀兵,那都是實打?qū)嵉睦鏍帄Z。說胡漢之別、大義名分,那不過是為了出師有名。忽悠下面的將士賣命的理由,為君者卻不可過沉溺其中,忽悠得連自己都信了。李功偉雖然也常說“胡漢之別乃大義之爭”這類話,但他自己卻不怎么相信。因為他知道。“大義”這玩意,說白了其實就是操縱輿論罷了,而言論控制權(quán)在江南士族階層的操持中。對江南士族的品行,李功偉是不敢抱太大希望的,那些士大夫們,他們今天可以說忠君報國是大義,明天也可以說昏君無道天下皆可殺之,這也是大義反正,只要符合他們的利益,他們就一張嘴,愛怎么說就怎么說。自己提出的“大唐乃華夏正統(tǒng)”、“胡漢之別乃正邪之爭”這個議題因為吻合了江南世家和士人的優(yōu)越心理,也符合他們擴(kuò)張江北獲利的利益要求,所以得到朝野一致的贊同,被奉為“大義”,李功偉也被奉為“天賜大唐的圣君”,但李功偉并沒有因為受到吹捧而自我膨脹得沖昏了頭腦自己不可能每個政策都符合士族階層利益的。當(dāng)某天,自己的政策觸犯了他們的利益后,今天的士族能把自己吹到天上去,明天他們也能把自己踩到腳下當(dāng)爛泥。與其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大義名分,李功偉更看重的卻是個人的品性,他欣賞的是有堅持的那種臣子。無論是順景還是逆境,都能追隨自己不離不棄的臣子,哪怕是自己陷入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困境中,部下還是能為自己奮戰(zhàn)到最后一刻,這才是李功偉看重的忠誠。倘若孟聚只是那種人云亦云跟著“大義”走的那種俗人說白了就是容易被社會輿論影響的那種人。那李功偉就覺得,此人雖然很能打仗,但也是一般俗人而已,不值得自己為他破例。
看出皇帝好像對自己的答復(fù)不怎么滿意,蕭何我卻也不知道原因何在,他沉穩(wěn)地說:“方才所說,只是其一。其實,微臣也奇怪,孟聚在對他的舊上司葉迦南和白無沙都能做到仁盡義至,甚至是舍命相報,為何在對待同樣對他有幫助的慕容家,他卻是屢次抗命,與慕容家刀兵相見甚至是公開決裂呢?為此,微臣與部下曾探討過。易主事是征北侯加入北府的介紹人,與征北侯接觸頗多,了解更深。他曾提過一個說法,微臣覺得也頗有道理,不知陛下可有興趣垂聽?”
“遠(yuǎn)志你說。”
“是,易主事認(rèn)為,征北侯重視恩義不假,但此人重視的是真正的恩義是那種不摻雜利益的情義。只要對方是推心置腹、真正對他好的人,他也會全力相報,哪怕豁出性命和身家也在所不惜,決計不會辜負(fù)對方的情義。當(dāng)征北侯還是一個小軍官時候,東平鎮(zhèn)督葉迦南欣賞其才,多次越級提拔他,將他委以重任,晉至督察總管之位。葉迦南對征北侯并無所求,純只是欣賞孟聚其才罷了,這是對孟聚純粹的施恩。所以征北侯對其感情最為深厚,后來葉迦南遇害后,孟聚也會不惜一切地為她復(fù)仇。而征北侯與慕容家之間,二者的關(guān)系就復(fù)雜得多了。慕容家給予征北侯不少支援,這是實情,但這也是有目的的,他們也希望借孟聚之手在北疆牽制拓跋雄。二者的關(guān)系其實是相互利用罷了,與葉迦南那種純粹的恩義相去甚遠(yuǎn)。后來慕容家篡權(quán)奪位之后,征北侯也占據(jù)了北疆。他們二者之間雖然名為君臣,其實關(guān)系不過是盟友而已,相互之間也談不上什么恩義,無非是一同抗擊拓跋雄的戰(zhàn)友罷了。這期間征北侯還曾率精銳兵馬南下增援過慕容家。那場著名的金城之戰(zhàn)更是慕容家轉(zhuǎn)危為安的關(guān)鍵之役。征北侯與慕容家之間倘說誰欠誰的,倒好像慕容家欠征北侯的更多一些。至于后來為收容邊軍殘部一事,慕容家主動挑釁,征北侯積極應(yīng)戰(zhàn),兩家關(guān)系已是徹底破裂,只是因為兩家各有所忌,才沒變成全面大戰(zhàn)。這時候。征北侯與慕容家之間,已經(jīng)再無恩義可言了。這時候,我朝提出招攬,征北侯順勢棄暗投明,水到渠成。無論在大義名分還是個人私德上,對慕容家,征北侯都并無虧欠以上,是微臣麾下易主事的一點見解。還請陛下鑒正。”
皇帝李功偉微點頭,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案上的奏折,神情卻有些悵然。他沉思了很久,慢慢地開口說:“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恩怨分明,重恩義而輕生死,征北侯還真是堪稱當(dāng)世奇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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