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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平息下來,  夜也涼了。

    桌上的燈燭燒去大半，孱弱的光混入窗紗漏進(jìn)的月色，照著一雙半垂的、清醒的眼。

    曦珠仍趴在膝上等待,  等衛(wèi)陵再次回來。

    他帶著蓉娘和青墜回公府，為她收拾行?李去了。

    薄綃的裙裾被雨后草地?潤濕，尤未干透，院外又是一陣動蕩響起。

    是沉重的輿輪壓地?,  是紛亂的腳步聲，間雜人的呵聲和喊聲。隱約地?,  有他的厲聲：“輕些?放。”還有蓉娘的,  聽不大清。

    她趕緊站起身?，還沒來得及出去,  門已從外推開,  他走了進(jìn)來。

    曦珠抬頭望向歸來的他，一時有些?語澀，但?還是問道：“東西都收好了嗎？”

    衛(wèi)陵停步在門邊，點頭道：“都收好了，要不要出來看看？”

    于是她朝他走去，與他一道出門。

    到了外邊，一列的馬車停在墻邊，一直蜿蜒至院門。園子有些?小了,  便一輛挨著一輛，前后各有一個親衛(wèi)看著。

    曦珠從前往后地?走,  在月下慢慢地?看，問蓉娘：“該收的都收了嗎？”

    蓉娘滿面憂愁地?跟著她,  鬧不明白?這兩人的和離究竟為何，應(yīng)該未到斷絕的地?步才?是,  這會卻只得唉聲嘆氣地?道：“都收好了，你放心吧。”

    一路數(shù)過?去，有九輛車。

    每一輛車后的厚實木板上，堆著好幾個箱子，粗略數(shù)了數(shù)，該有四?十多臺。

    但?當(dāng)初帶進(jìn)鎮(zhèn)國公府的箱籠，不過?十六臺。

    而現(xiàn)今，那些?熟悉的箱子都在最前邊，至于后邊那些?雕刻精細(xì)花紋的樟木箱子，卻不是她的。

    曦珠蹙眉偏頭，又要問蓉娘：“我們帶來的東西，沒有……”

    她的話音驀地?頓住，記起自己是見過?的。

    第一次見，是在楊家待嫁。公爺姨母，和衛(wèi)陵帶著那些?聘禮過?來，便是裝在這些?箱子里。

    “你……”

    曦珠仰眼看向身?邊的人，字音含進(jìn)口中，又抿緊唇道：“我說過?不要。”

    衛(wèi)陵平聲道：“我將聘禮里的金銀玉器、頭面綢緞都收整了在這里，你帶著走。另外給你買的那些?首飾衣裙，我也叫收在了那兩個箱子里。”

    說著，他抬手朝?*?  其中一輛車指去。

    “我說過?不要。”

    “你不要，留著給誰用?。”

    衛(wèi)陵輕笑了聲，默地?放下手，看著她的面龐，柔聲解釋道：“曦珠，我當(dāng)初娶你時，就答應(yīng)給你這些?。縱使現(xiàn)在和離了，你也要帶著走。”

    “便當(dāng)衛(wèi)家虧欠你的，這樁事我能做得了主。”

    不等她從岑寂里回應(yīng)，衛(wèi)陵又道：“回津州的船我已聯(lián)系好了，但?此?去路途遙遠(yuǎn)，又走水路，我不能放心。明早我讓親衛(wèi)送你離開，等你安全到家了，再返回京城。”

    一個多月的水路，他實在擔(dān)心兇險。

    語畢，招手喚來兩個親衛(wèi)領(lǐng)頭，皆是身?材高大，穿著玄衣的人。

    其中一人曦珠認(rèn)識，是陳沖。

    陳沖有些?訕然地?笑，朝夫人抱拳行?禮，沒敢作聲叫“夫人”。

    至于另外一人，臉上有一道橫眉的刀疤，在北疆的戰(zhàn)場練就。偶然在破空苑見過?，現(xiàn)才?知姓名。

    同樣低著頭，不出聲地?行?禮。

    衛(wèi)陵道：“路上要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他們就好。”

    曦珠并?未推拒他的這份好意，也明了他的意思。

    錢財上路，多有水匪，嚴(yán)重了甚至傷及性命。

    只是問道：“那你呢，他們不用?跟你去峽州嗎？”

    她在關(guān)?心他。

    衛(wèi)陵笑望她的眼，道：“我留幾個人就足夠了。”

    他又問：“要不要再叫幾個丫鬟仆婦，船上好有照顧的人？”

    但?這次，曦珠搖頭輕道：“不用?，只要蓉娘跟我就好了。”

    “好。”

    衛(wèi)陵下頜微點，應(yīng)了一聲。

    在旁的青墜咽著聲。

    像是該交代的事情都說完了，只需等待兩個時辰后的天亮。

    好似也沒兩個時辰了。

    月亮藏進(jìn)烏云背后，在逐漸地?往西邊墜落。

    命令已下，各人回去收整休憩。

    他與她也回到了屋中，燭又燒短了一截。

    一圈黃暈的光里，那把油桐傘靜放在桌上。

    但?衛(wèi)陵知道，自己最后一絲的不甘，已蕩然無存了。

    再一次隔墻窺聽，也見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離去。

    余光從傘上收回。

    他說：“去睡吧，等到時候我叫你起來。”

    她仍坐在椅子上，垂眼回道：“我不困。”

    他又說：“要走一個多月的水路，顛簸得很，船上是睡不好的，還是去睡一會吧。”

    他有些?摸不準(zhǔn)她為何不想睡覺？

    是想著很快就能回家了，兩世終將得償所愿，所以?興奮地?睡不著嗎？這是自然的事。

    亦還是，也有些?……舍不得他？

    曦珠輕嗯了聲。

    走到床邊，除去外衫外裙坐下，將鞋脫了。

    她翻身?躺在床上，一如之前地?挪到里邊。

    屋里有些?悶，沒有蓋被。

    折疊好的被褥堆在腳邊。

    天藍(lán)帳子懸著的鉤子上，掛著熏蚊的艾草香包，清香的氣味浮在帳內(nèi)。

    曦珠平躺著，閉上了眼睛。

    想要如他的話，好好地?休息這兩個時辰。

    但?那光還亮著，一片淡色的灰影映在她的視線里。

    “熄燈吧。”

    她對他說，似成?習(xí)慣了，自從成?婚睡在一張床上后，總是他去熄燈。

    話音落下，跟隨他的答應(yīng)“好”，那盞紫銅蟠花燭臺上的光，被一道俯身?輕輕地?吹氣，滅盡在昏暗里。

    他走了過?來，步子很輕。

    脫去身?上的外袍和靴，平躺到了床的外側(cè)。

    他也雙手交疊在身?前，合上了眼，側(cè)耳聽她的呼吸聲，勻緩而柔和。

    但?她并?沒有睡著，好一會兒過?去，仍是醒著。

    “替我給姨母說聲，這些?年多謝她的照顧。”

    倘或爹娘逝去之后，姨母沒有派人去津州將她接進(jìn)京城，她不會有更好的結(jié)局。

    她感激姨母的照顧，也感激鎮(zhèn)國公府衛(wèi)家的不嫌。

    但?也僅此?而已了。

    枕邊人應(yīng)道：“好。”

    須臾的寂靜，她又問：“你什么時候去峽州？”

    衛(wèi)陵輕聲：“等送你離開，去和爹娘說明后，再去兵部領(lǐng)了印信就會走了，該也是明日。”

    她便沒有再說話。

    紗帳圍攏的方正?里，仿佛隔絕了世間一切的瑣事，只余分別前的情潮涌動，與沉積的悶熱交織。

    那股熱讓衛(wèi)陵眼眶止不住地?泛酸，終于控制不住地?側(cè)轉(zhuǎn)過?去。

    面對著她，伸手將她翻過?，一把攬進(jìn)了懷中。

    手掌扶著她的后腦，將她按在了胸膛前。

    唇親著她的眉心，吻著她馨香的發(fā)?，低低地?喚她的名：“曦珠……”

    那低沉微哽的聲音，縹緲地?無依無靠，似是浮萍。

    唯有緊緊與她擁抱在一起，才?能緩解他快要碎裂痛苦的心。

    縱使她再拍打他的后背，再掐擰他的肩膀。

    如何掙扎，他都沒有松開她一分。

    “讓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他幾乎是哀求一般，接連不斷地?在她的臉上，落下一個又一個親吻。

    漸漸地?，那雙推開他的手不再掙動，摟住了他的脖子。

    她猛力壓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倒在枕上，雙腿落在他的腰側(cè)。

    俯低了身?，張口咬上他的唇。

    微尖的牙撕裂了那張柔軟、卻在過?往滿口謊言的嘴。鮮血的腥味流淌，蔓延在彼此?的口舌。

    刺痛的悶哼中，好似回到了第一次。

    也在這里，在這帳中。

    前世今生，他第一次真正?地?親吻了她，也有血的味道。

    衛(wèi)陵托住她的細(xì)腰，于頭疾的發(fā)?作，和酸楚的眼中，被她散落下的發(fā)?絲徹底遮去了光，不見她的神情。

    只撫摸著她發(fā)?顫的后背，輾轉(zhuǎn)地?舔她唇瓣上的血。

    聽她一聲聲地?怨恨怒罵：“你混蛋！”

    “為什么要騙我！要瞞著我那些?事！”

    ……

    拳頭捶打在他的肩側(cè)，跟隨落下的，是她的淚。溫?zé)岬模蹦伒摹?

    連同血，衛(wèi)陵捧著她的臉，也一并?吃進(jìn)了腹中。

    握著她的手腕，剎那之間，天地?倒懸，將她壓制在下方，撩開了她汗?jié)竦陌l(fā)?。

    血和淚混在兩人口中。

    片刻前的溫柔不再，他幾乎前所未有地?發(fā)?了狠。

    縱使她反抗他，卻被更強硬地?壓倒，最后只輕弱地?哼聲。

    但?他知道，她還是喜歡的。

    一直到后來，她喉嚨干涸地?變啞，力竭地?癱軟。

    他緊抱著她，仍埋得摧枯拉朽一般，將頭抵在被擺弄的她的肩，炙熱氣息拂過?她起伏的胸。

    忽然滾落下一串熱意，砸進(jìn)了她跳動的心口。

    “曦珠，我愛你。”

    她意識渙散地?望著帳頂?shù)暮Ｋ录y。

    緩慢伸手，落在他肌肉分明的脊背，有些?硌手的傷痕。累倦地?閉著眼，聽他壓抑的呢喃，輕輕地?安撫他。

    所有的愛和恨都在這場醉生夢死中，直至天光熹微，一并?煙消云散。

    *

    五月的天，亮得很早了。

    衛(wèi)陵坐在床邊，看她在鏡前梳妝打扮，一身?藕色的衣，水綠的裙。

    從前的婦人發(fā)?髻散了下來，天青色繡蓮花紋的綢帶綰了一個松的發(fā)?式，烏發(fā)?垂在纖瘦的后背。

    好似從前，清晨他懶怠靠在床頭，笑看她時。

    她會回頭一笑，滿室明媚。

    仰著妝點粉黛的臉，鼓著腮斥道：“還不起來，不是要帶我出去玩嗎？”

    今日是端午，也正?是外出玩樂的好日子。

    此?刻，她回頭，無聲地?看向了他。

    “我現(xiàn)在就起床。”

    衛(wèi)陵笑著起身?，也去更換了衣袍，推門出去，讓親衛(wèi)備好車隊，要走了。

    從柅園的院門，一列馬車于尚未徹底明澈的天光里，“嘚嘚”、“噠噠”，朝城外的港口而去。

    長?街兩側(cè)，開門早的店鋪已移開門板，吆喝著做生意了。

    賣的多是早食，是些?酥餅餛飩、糍團(tuán)油潑面、糖糕雞油卷，還有油條、豆腐腦……

    “剛出鍋的豆腐腦哎——新鮮的，熱乎乎的豆腐腦哎——”

    他騎著馬挨近馬車，低身?敲了敲窗壁。

    待那靛藍(lán)的簾子被掀起，從里露出她的臉，問道：“要吃些?什么？”

    昨晚就沒吃飯了，餓到現(xiàn)在。

    曦珠朝外面那些?鋪子望了一眼，或多或少都排了一些?人，少人的鋪子，是賣雞油卷的。

    目光從賣糍團(tuán)的店移開，她對他說：“買兩個雞油卷吧。”

    又偏頭，問坐在身?邊的蓉娘：“您想吃什么？”

    這都和離了，蓉娘哪里敢多麻煩人，也跟著說要雞油卷。

    衛(wèi)陵便點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簾子落下，他駕馬出了隊伍。

    車外挑擔(dān)背籮、騎驢趕車，從外來做生意的熱鬧，也跟著不見。

    蓉娘握著曦珠的手，又是好一陣地?嘆氣：“你們到底怎么想的？待公爺和夫人得知，可?如何是好？”

    那是他該去解決的，曦珠低著頭想。

    馬車仍在往大開的城門走。

    等那片簾再次被掀起，從外遞來的，是好幾紙袋的吃食。

    有雞油卷，有糍團(tuán)、羊肉餅饃，還有兩大袋果子。黃澄澄的橘和杏、粉嫩的桃子，果子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天不亮從樹上摘下，趕著端午來賣個好價錢。

    衛(wèi)陵偏著臉，對車內(nèi)的兩人笑說：“這些?果子你們坐船的時候吃，船上怕暈得很，吃些?酸的，也舒服點。”

    他從未坐過?船，倒知道這個。

    曦珠抿唇從他手中，一一接了過?來，蓉娘又趕忙接去放置。

    靛藍(lán)的簾垂落，遠(yuǎn)處的茶樓之上。

    駐足的人遙遙遠(yuǎn)眺，只見那一列馬車行?到城門，守門的官吏朝黑馬上的那個玄青背影，伏低頭顱地?行?禮，而后手臂一揮，放行?了人和車的離去。

    手緊抓著欄桿，痙攣地?幾乎扣了進(jìn)去，腦海里回蕩的，仍是她的問。

    心中的苦澀沖涌到了喉間。

    他眨了眨眼，似將方才?的那一幕從眼里剪去。

    抬頭卻見艷陽高照，風(fēng)和日麗。

    一群飛鳥正?從一排的屋脊，乘風(fēng)騰躍而起，扇翅直往萬里晴空，朝城外的方向飛去了。

    岸邊港口，一臺臺的箱籠被親衛(wèi)搬上了三層高的大船。

    同船而乘的人，或探親，或行?商，或遠(yuǎn)嫁它地?的姑娘，得知此?行?還有鎮(zhèn)國公府的三夫人，是要往津州。那位衛(wèi)三爺派了百余個親衛(wèi)護(hù)送，盡管不明其中具體，卻都更為放心此?次的乘船。

    一邊驚見那些?顯然昂貴的箱子；

    一邊或也忙著搬貨，或在垂柳樹下，折柳與親友辭別。

    風(fēng)從湖面吹來，漾出她眼里的粼粼波光。

    衛(wèi)陵垂眸看她，蘊著沉郁的眼跟著彎下去一點弧度，“等回到家了，安頓下來，給我捎封信回來，讓我知道你平安了，成?嗎？”

    曦珠鼻腔有些?酸，悶應(yīng)了一聲。

    低落的視線在他的圓領(lǐng)袍，頸側(cè)還有她抓出的印子，鮮明泛紅的幾道痕跡。

    又聽到他說：“若是你在那頭遇到了難處，也盡管來信告知我。”

    她又輕嗯了聲。

    就似昨夜的纏綿是虛幻，她的安撫也是假的。

    衛(wèi)陵不由哂然，抬手將飛落到她發(fā)?髻的嫩葉摘去。

    在她驚疑的目光中，指尖松開，那片翠綠的柳葉，便隨風(fēng)飄出樹下濃蔭，飛落了湖面，被一圈圈的漣漪，游蕩著漂遠(yuǎn)了。

    他的眼不曾偏移一分地?望著她，再開口，極低的清冽嗓音里，是幾多難言的滯澀。

    “曦珠，我以?后可?以?去找你嗎？”

    曦珠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片往南漂泊的柳葉，不再看他了。

    卻過?了半晌，也在清風(fēng)里，很輕地?回了他一句：“你去峽州抗擊海寇，要小心危險。”

    她并?未直言，他也懂得了她。

    衛(wèi)陵笑了笑，堅定地?答應(yīng)她：“我一定會護(hù)好我自己，你不要擔(dān)心。”

    轉(zhuǎn)望船上有人在招手呼喚，也有親衛(wèi)奔來告知船將離岸。

    他望著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在即將踩上艞板時，身?子頓住了。但?不過?一瞬，便接著和蓉娘一道上了船，進(jìn)了船艙。

    船上人影紛紛，皆是送別的揮手，和灑落湖水的淚。

    她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他也沒有再見到她的身?影了。

    有的只有親衛(wèi)對他的抱拳辭別，他揮了揮手，讓他們依照命令，護(hù)好她回家。

    正?因愛她，他才?要壓抑住那無窮無盡，暴戾而悲慟的念頭，放她離開。

    他一直站在那里，直至艞板收起，大船的離去碎了水面浮動的金光。

    東升的燦然朝陽下，岸邊茂盛的蘆葦叢，被那陣揚起的帆風(fēng)吹襲，匍匐彎折，驚飛一群白?鷺。

    船在逐漸遠(yuǎn)離京城，她也在遠(yuǎn)離他。

    頭疾發(fā)?作得愈發(fā)?劇烈。

    一直到那船消失在湖的盡頭。

    他的眼皮動了動，才?慢慢轉(zhuǎn)動僵硬的身?體，走出了綠蔭的遮蔽，像是被天上那熱烈的曦光照得活了過?來，深吸一氣，轉(zhuǎn)過?了身?。

    親衛(wèi)見他過?來，忙牽來馬匹。

    遲早有一日，他會去津州找她的。

    天光大亮?xí)r，衛(wèi)陵接過?韁繩，緊握住翻身?上馬。

    再沒有遲疑，調(diào)轉(zhuǎn)馬頭，抬起那雙重復(fù)冷郁陰沉的眼，揚鞭打馬，劈開吹涌的涼風(fēng)，縱身?朝那座不再有她的繁華京城疾馳而去。

    微尖的牙撕裂了那張柔軟、卻在過?往滿口謊言的嘴。鮮血的腥味流淌，蔓延在彼此?的口舌。

    刺痛的悶哼中，好似回到了第一次。

    也在這里，在這帳中。

    前世今生，他第一次真正?地?親吻了她，也有血的味道。

    衛(wèi)陵托住她的細(xì)腰，于頭疾的發(fā)?作，和酸楚的眼中，被她散落下的發(fā)?絲徹底遮去了光，不見她的神情。

    只撫摸著她發(fā)?顫的后背，輾轉(zhuǎn)地?舔她唇瓣上的血。

    聽她一聲聲地?怨恨怒罵：“你混蛋！”

    “為什么要騙我！要瞞著我那些?事！”

    ……

    拳頭捶打在他的肩側(cè)，跟隨落下的，是她的淚。溫?zé)岬模蹦伒摹?

    連同血，衛(wèi)陵捧著她的臉，也一并?吃進(jìn)了腹中。

    握著她的手腕，剎那之間，天地?倒懸，將她壓制在下方，撩開了她汗?jié)竦陌l(fā)?。

    血和淚混在兩人口中。

    片刻前的溫柔不再，他幾乎前所未有地?發(fā)?了狠。

    縱使她反抗他，卻被更強硬地?壓倒，最后只輕弱地?哼聲。

    但?他知道，她還是喜歡的。

    一直到后來，她喉嚨干涸地?變啞，力竭地?癱軟。

    他緊抱著她，仍埋得摧枯拉朽一般，將頭抵在被擺弄的她的肩，炙熱氣息拂過?她起伏的胸。

    忽然滾落下一串熱意，砸進(jìn)了她跳動的心口。

    “曦珠，我愛你。”

    她意識渙散地?望著帳頂?shù)暮Ｋ录y。

    緩慢伸手，落在他肌肉分明的脊背，有些?硌手的傷痕。累倦地?閉著眼，聽他壓抑的呢喃，輕輕地?安撫他。

    所有的愛和恨都在這場醉生夢死中，直至天光熹微，一并?煙消云散。

    *

    五月的天，亮得很早了。

    衛(wèi)陵坐在床邊，看她在鏡前梳妝打扮，一身?藕色的衣，水綠的裙。

    從前的婦人發(fā)?髻散了下來，天青色繡蓮花紋的綢帶綰了一個松的發(fā)?式，烏發(fā)?垂在纖瘦的后背。

    好似從前，清晨他懶怠靠在床頭，笑看她時。

    她會回頭一笑，滿室明媚。

    仰著妝點粉黛的臉，鼓著腮斥道：“還不起來，不是要帶我出去玩嗎？”

    今日是端午，也正?是外出玩樂的好日子。

    此?刻，她回頭，無聲地?看向了他。

    “我現(xiàn)在就起床。”

    衛(wèi)陵笑著起身?，也去更換了衣袍，推門出去，讓親衛(wèi)備好車隊，要走了。

    從柅園的院門，一列馬車于尚未徹底明澈的天光里，“嘚嘚”、“噠噠”，朝城外的港口而去。

    長?街兩側(cè)，開門早的店鋪已移開門板，吆喝著做生意了。

    賣的多是早食，是些?酥餅餛飩、糍團(tuán)油潑面、糖糕雞油卷，還有油條、豆腐腦……

    “剛出鍋的豆腐腦哎——新鮮的，熱乎乎的豆腐腦哎——”

    他騎著馬挨近馬車，低身?敲了敲窗壁。

    待那靛藍(lán)的簾子被掀起，從里露出她的臉，問道：“要吃些?什么？”

    昨晚就沒吃飯了，餓到現(xiàn)在。

    曦珠朝外面那些?鋪子望了一眼，或多或少都排了一些?人，少人的鋪子，是賣雞油卷的。

    目光從賣糍團(tuán)的店移開，她對他說：“買兩個雞油卷吧。”

    又偏頭，問坐在身?邊的蓉娘：“您想吃什么？”

    這都和離了，蓉娘哪里敢多麻煩人，也跟著說要雞油卷。

    衛(wèi)陵便點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簾子落下，他駕馬出了隊伍。

    車外挑擔(dān)背籮、騎驢趕車，從外來做生意的熱鬧，也跟著不見。

    蓉娘握著曦珠的手，又是好一陣地?嘆氣：“你們到底怎么想的？待公爺和夫人得知，可?如何是好？”

    那是他該去解決的，曦珠低著頭想。

    馬車仍在往大開的城門走。

    等那片簾再次被掀起，從外遞來的，是好幾紙袋的吃食。

    有雞油卷，有糍團(tuán)、羊肉餅饃，還有兩大袋果子。黃澄澄的橘和杏、粉嫩的桃子，果子上還沾著露水，顯然是天不亮從樹上摘下，趕著端午來賣個好價錢。

    衛(wèi)陵偏著臉，對車內(nèi)的兩人笑說：“這些?果子你們坐船的時候吃，船上怕暈得很，吃些?酸的，也舒服點。”

    他從未坐過?船，倒知道這個。

    曦珠抿唇從他手中，一一接了過?來，蓉娘又趕忙接去放置。

    靛藍(lán)的簾垂落，遠(yuǎn)處的茶樓之上。

    駐足的人遙遙遠(yuǎn)眺，只見那一列馬車行?到城門，守門的官吏朝黑馬上的那個玄青背影，伏低頭顱地?行?禮，而后手臂一揮，放行?了人和車的離去。

    手緊抓著欄桿，痙攣地?幾乎扣了進(jìn)去，腦海里回蕩的，仍是她的問。

    心中的苦澀沖涌到了喉間。

    他眨了眨眼，似將方才?的那一幕從眼里剪去。

    抬頭卻見艷陽高照，風(fēng)和日麗。

    一群飛鳥正?從一排的屋脊，乘風(fēng)騰躍而起，扇翅直往萬里晴空，朝城外的方向飛去了。

    岸邊港口，一臺臺的箱籠被親衛(wèi)搬上了三層高的大船。

    同船而乘的人，或探親，或行?商，或遠(yuǎn)嫁它地?的姑娘，得知此?行?還有鎮(zhèn)國公府的三夫人，是要往津州。那位衛(wèi)三爺派了百余個親衛(wèi)護(hù)送，盡管不明其中具體，卻都更為放心此?次的乘船。

    一邊驚見那些?顯然昂貴的箱子；

    一邊或也忙著搬貨，或在垂柳樹下，折柳與親友辭別。

    風(fēng)從湖面吹來，漾出她眼里的粼粼波光。

    衛(wèi)陵垂眸看她，蘊著沉郁的眼跟著彎下去一點弧度，“等回到家了，安頓下來，給我捎封信回來，讓我知道你平安了，成?嗎？”

    曦珠鼻腔有些?酸，悶應(yīng)了一聲。

    低落的視線在他的圓領(lǐng)袍，頸側(cè)還有她抓出的印子，鮮明泛紅的幾道痕跡。

    又聽到他說：“若是你在那頭遇到了難處，也盡管來信告知我。”

    她又輕嗯了聲。

    就似昨夜的纏綿是虛幻，她的安撫也是假的。

    衛(wèi)陵不由哂然，抬手將飛落到她發(fā)?髻的嫩葉摘去。

    在她驚疑的目光中，指尖松開，那片翠綠的柳葉，便隨風(fēng)飄出樹下濃蔭，飛落了湖面，被一圈圈的漣漪，游蕩著漂遠(yuǎn)了。

    他的眼不曾偏移一分地?望著她，再開口，極低的清冽嗓音里，是幾多難言的滯澀。

    “曦珠，我以?后可?以?去找你嗎？”

    曦珠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片往南漂泊的柳葉，不再看他了。

    卻過?了半晌，也在清風(fēng)里，很輕地?回了他一句：“你去峽州抗擊海寇，要小心危險。”

    她并?未直言，他也懂得了她。

    衛(wèi)陵笑了笑，堅定地?答應(yīng)她：“我一定會護(hù)好我自己，你不要擔(dān)心。”

    轉(zhuǎn)望船上有人在招手呼喚，也有親衛(wèi)奔來告知船將離岸。

    他望著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在即將踩上艞板時，身?子頓住了。但?不過?一瞬，便接著和蓉娘一道上了船，進(jìn)了船艙。

    船上人影紛紛，皆是送別的揮手，和灑落湖水的淚。

    她沒有回頭，再看他一眼。

    他也沒有再見到她的身?影了。

    有的只有親衛(wèi)對他的抱拳辭別，他揮了揮手，讓他們依照命令，護(hù)好她回家。

    正?因愛她，他才?要壓抑住那無窮無盡，暴戾而悲慟的念頭，放她離開。

    他一直站在那里，直至艞板收起，大船的離去碎了水面浮動的金光。

    東升的燦然朝陽下，岸邊茂盛的蘆葦叢，被那陣揚起的帆風(fēng)吹襲，匍匐彎折，驚飛一群白?鷺。

    船在逐漸遠(yuǎn)離京城，她也在遠(yuǎn)離他。

    頭疾發(fā)?作得愈發(fā)?劇烈。

    一直到那船消失在湖的盡頭。

    他的眼皮動了動，才?慢慢轉(zhuǎn)動僵硬的身?體，走出了綠蔭的遮蔽，像是被天上那熱烈的曦光照得活了過?來，深吸一氣，轉(zhuǎn)過?了身?。

    親衛(wèi)見他過?來，忙牽來馬匹。

    遲早有一日，他會去津州找她的。

    天光大亮?xí)r，衛(wèi)陵接過?韁繩，緊握住翻身?上馬。

    再沒有遲疑，調(diào)轉(zhuǎn)馬頭，抬起那雙重復(fù)冷郁陰沉的眼，揚鞭打馬，劈開吹涌的涼風(fēng)，縱身?朝那座不再有她的繁華京城疾馳而去。

    微尖的牙撕裂了那張柔軟、卻在過?往滿口謊言的嘴。鮮血的腥味流淌，蔓延在彼此?的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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