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榮寶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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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幼林坐下,他疑惑地注視著潘文安:“潘先生,您這個時候來北平可是需要勇氣的,佩服,佩服。”
潘文安笑道:“大家不是都一樣嗎?日本人又沒長著三頭六臂,有什么可怕的?我和慈濟醫院的合同是早就簽好的,現在來也順理成章。”
侍者送來了晚餐,他們邊用餐邊聊,潘文安誠懇地說道:“張先生,我雖然和您是初次見面,但您是堂姐多年的朋友,我就不繞彎子了,文雅和在美國的一些愛國人士捐助了一筆錢,他們想把盤尼西林和其他一些緊缺藥品夾帶在病人的康復器械里帶進來,希望捐贈給和日軍作戰的中國軍隊,您有沒有辦法聯系到接收的人?”
“這是好事兒,就得大家摽在一塊兒和日本人干。”張幼林思忖了片刻,“至于接收的人……眼下沒有現成的,我想辦法找找。”
“為了安全起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潘文安叮囑著。
這時,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侍者帶著日本憲兵進來檢查證件。
潘文安站起身,他改用日語:“先生,辛苦了,來杯白蘭地。”潘文安倒了一杯白蘭地遞上去。
日本憲兵沒有接,他翻看潘文安的美國護照:“謝謝,我在執行公務,請記住,這里是北平不是紐約,宵禁的時間快要到了,請盡快離開。”日本憲兵又看了看張幼林的良民證,轉身離去。
潘文安對著日本憲兵的背影搖搖頭,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
已是深夜,北平城外的潭柘寺里,明岸法師正在寮房閉目打坐,突然,他的雙眼睜開了,臉上現出驚異的表情。沉思片刻,明岸法師下坐,他挑亮油燈,鋪紙研墨,寫了封信,第二天一早就差人送進城里。
張幼林心里琢磨著昨晚潘文安說的那件事,他剛要邁進榮寶齋,被王仁山堵在了門口:“東家,我正要找您去呢,走,咱們找個地方坐坐。”
宋懷仁追出來:“經理,你跟東家好好合計合計,日本人還等著回話兒呢。”
王仁山回過頭:“你盯著給人結賬,我說完了就回來。”
張幼林感到納悶兒:“仁山,什么事兒?神神秘秘的,還不能在鋪子里說?”
王仁山環顧左右:“咱們到您家說去。”
來到張家客廳,王仁山愁眉苦臉地把事情說完,張幼林聽罷,半晌沒言語。
眼瞧著到了晌午,該吃午飯了,王仁山催促著:“東家,您說該怎么辦?”
張幼林依舊是凝神沉思,王仁山嘆了口氣:“唉!都是懷仁招出來的,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日本人躲都躲不及,他還上趕著把人家往鋪子里請,弄出麻煩來了吧?給日本人做事兒,這不明擺著當漢奸嗎?我可是不干,無論如何不能干,大不了一走了之。”
“你走了我怎么辦?榮寶齋關門?”張幼林終于搭腔了。
“正是想到這一層,我才沒把話說死,要不然早把宋懷仁一腳踹出去了。”王仁山恨得咬牙切齒。
張幼林站起身,在客廳里踱著步:“唉,民以食為天哪。”
王仁山揣摩著:“您的意思是……咱應了?”
張幼林站住:“不,咱倆都不應,讓宋懷仁出面,他招出來的事兒讓他兜著,我琢磨著,咱把這屎盆子踢給他,宋懷仁恐怕是正中下懷吧?”
王仁山點頭:“也對,瞧他那副巴結日本人的嘴臉,恨不能給人家當孫子。不過……宋懷仁不過是個副經理,日本人那兒能答應嗎?”
“日本人正缺狗呢,宋懷仁主動送上門去,沒有不收的道理。”
正說著,用人拿著一封信進來:“老爺,您的信。”
張幼林接過信:“誰送來的?”
“是僧人。”
王仁山站起身:“東家,就按您的意思辦,我告辭了。”
張幼林本來應該盡早動身去潭柘寺,可就在這時,國軍在淞滬會戰中失利,上海淪陷,日軍主力馬不停蹄,繼續進逼距離上海僅三百多公里的首都南京,不久,南京就陷入一片戰火之中。
南京分店的張喜兒發出了報急電報,請求北平總店允許將店員們撤回北平。
電報到了北平總店,王仁山正要差人去請東家,張幼林手里拿著報紙已經急匆匆地趕到了,他焦急地說道:“仁山,南京的情況不好……”
王仁山把電報遞給他:“東家,這是張喜兒剛發過來的。”
張幼林接過電報,迅速掃了一遍:“你回電了嗎?”
“還沒呢,等著跟您商量商量。”
這時,伙計們都不約而同地注意起東家和經理的對話,張幼林看了大伙兒一眼:“還跟我商量什么呀,告訴他們,全撤回來。”
宋懷仁拿過電報看了看:“全撤回來?那鋪子誰管啊?”
張幼林沉思了片刻:“找個當地人先給看著。”
“讓當地人看著?這么大個鋪子,沒咱的人,萬一讓人卷了呢?”
張幼林白了一眼宋懷仁:“要是不放心,那你去看著?”
宋懷仁被張幼林噎得漲紅了臉,不說話了,伙計們捂著嘴竊笑。王仁山打起了圓場:“懷仁,這都什么時候了?要是真打起來,命保得住保不住都難說,還鋪子?”
“幾年的心血,要是就這么毀了,唉!”宋懷仁小聲兒嘀咕著。
李山東走過去,一本正經地說道:“宋副經理,您不是維持會長嗎?跟日本人商量商量,南京就別打了,該回哪兒就回哪兒,要不然,指給他們南京分店的位置,打炮的時候別沖那兒轟,給您留著賺錢的買賣。”
宋懷仁氣急敗壞:“去去去,這兒沒你搭茬兒的份兒。”
李山東轉過身,和趙三龍偷著樂。
郊外依舊是炮聲隆隆,南京分店里只剩下張喜兒一個人。日軍轟炸機呼嘯著在不遠處投下炸彈,幾聲巨響過后,從頂棚震落下來的灰土撒了一柜臺,張喜兒拿起抹布把柜臺擦干凈。
張乃光的秘書魏東訓急急忙忙走進來:“喲,張經理,您怎么還在這兒啊?”
張喜兒迎上去:“伙計們都走了,我留在這兒看鋪子。”
“哪兒有這個道理,伙計們都走了,讓經理看鋪子?”
“我們東家發電報來,讓都回去。”張喜兒搖著頭,向四處看了看,“這么大的鋪子,沒人哪兒行啊,扔給誰我都不放心。”
魏東訓壓低了聲音:“張經理,我可告訴您,南京十有八九保不住,說不準什么時候日本人就攻進來了。”
“那您……”
“我還有公務在身,一會兒也撤了,下關碼頭那兒給我們留著船呢。”
張喜兒聽罷,大吃一驚:“撤?唐生智長官不是說了嗎?全體守軍與南京城共存亡,戰至最后一兵一卒。”
魏東訓擺擺手:“嗨!您聽他扯淡,這不是糊弄蔣委員長嘛。”
“那都這個時候了,您還上這兒來?”
“沒辦法,張司長堅持要把訂的畫全帶走。”
張喜兒滿臉歉意:“魏先生,對不住,這一打仗秩序就全亂了,總店那邊按時發了貨,可運不過來。”
“唉,那就沒辦法了,咱們后會有期吧,您多保重。”說著,魏東訓就要往外走。
張喜兒把他攔住:“別忙,鋪子里還有一些樣品,要不然您先拿去?”
魏東訓思忖著:“這合適嗎?”
“嗨,張司長是老客人了,還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哪能讓您空著手回去呀。”
“那我就挑幾張,我替張司長謝謝您了……”
送走了魏東訓,張喜兒就把大門關上了。
天擦黑的時候,宋栓在門外高喊:“喜子,喜子!”
張喜兒從樓上的窗戶里探出腦袋:“你怎么沒走哇?”
“進去說吧。”
原來,宋栓率領著伙計們好不容易擠上了火車,在汽笛拉響的一剎那,他改變了主意,叮囑了大家幾句后,鋪蓋也沒顧上拿,就鉆窗戶跳下了火車。
進了鋪子,宋栓先抄起茶碗“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水,然后抹著嘴角的水珠說道:“我在城外頭轉了一圈,估摸著就這兩天,日本人就得打進來了,我看你還是走吧。”
張喜兒睜大了眼睛:“你就是為了勸我走才回來的?”
宋栓點頭:“就算是吧,咱倆一塊兒混了這么多年,到了這時候,說什么也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嗨,真是的。”張喜兒皺起了眉頭。
“明兒個一早我就找人幫著買票去。”
說話間,槍炮聲又響起來,聽起來就在附近了。宋栓一驚:“喜子,我覺著不對勁兒,槍聲怎么這么近?”他轉身向鋪子門口走去。
東邊不太遠的地方已經火光沖天了,宋栓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向起火處張望,幾個市民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宋栓上前問道:“那邊怎么樣了?”
其中一人回答:“快跑吧,日本人已經打進城了。”
“啊?”宋栓愣了一下,隨即轉身跑進了鋪子。他焦急地拉住張喜兒:“喜子,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日本人已然打進城了。”
“你走吧,我守著鋪子。”張喜兒顯得十分鎮定。
“你這是何苦呢?”
張喜兒四處看了看:“南京分店能有今天,都是大伙的心血,不能就這么白扔了。”
“就算這個扔了,等往后不打仗了,咱還可以開新的。”宋栓心急火燎。
張喜兒深情地注視著他:“栓子,你的心意我領了,我是東家任命的經理,不管到什么時候,只要鋪子還在,我張喜兒絕不離開半步,你快走吧。”
半晌,宋栓松開了手,他搖搖頭:“你不走,我也不走。”
一顆炮彈呼嘯著落在了南京分店的房頂上,巨響過后,房屋、器物的碎片被氣浪高高地揚起,又紛紛落下,緊接著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很快染紅了半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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