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內(nèi)容大概還是祝福為主，因為結(jié)婚后的大毛，除了日常的接單幫助老百姓之外，還要擔負起家庭的職責，即便老婆是個傻瓜。將來還要想法子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這些事情，就夠得他操勞一輩子了。在信里我告訴大毛，請他幫我看管好屋子，現(xiàn)在大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許多因此而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或許會回來，這當中有我的叔父，還有地包天的二叔，請大毛時不時幫我去走動走動，關(guān)心一下，尤其是二叔，地包天自作孽不可活，可二叔未必知道這一切，所以一定不要告訴他咱們知道的真相。

    除此之外，我還告訴大毛，房子一定幫我留好，因為將來我還會回來住的，只不過我不清楚我這一去會是多久，也許一年半載，也許十年八年。

    而事實上，這一次離開家鄉(xiāng)，一走就是十五年。

    這期間，我?guī)缀跏蔷訜o定所，去到一個城市，就小住個半年左右，了解不同地方的風俗和民俗，和各個地方的師傅們拜碼頭，交朋友，互相分享。我身上有手藝，且在不斷地進步，辦起事來越來越得心應手，幫助的人也越來越多。但我并不是每天都開門做事，而是當生活有了壓力的時候，才會去賺一筆錢，足夠支撐我一段日子的那種。

    八十年代初的時候，小平同志在幾年前提出的“改革開放”構(gòu)想在幾個試點的經(jīng)濟特區(qū)初見成效，于是很快改革就席卷了大江南北，遍地開花，政治氣氛的松動使得老百姓開始用除去工作的時間做一些別的事情，私人經(jīng)商漸漸開始被允許了，集體公社的存在感越來越低，因為人人都開始不為每個月那一點工分去拼搏，不再守著國家發(fā)放的補給過日子了，人們對鄧小平同志的改革報以極大的感恩和參與其中的熱情。

    在那些年，中國和美帝國主義在小平同志的訪美中，長久以來的對峙關(guān)系得到了很大的緩和，人民也開始親切地打出了“小平你好”的口號，這恐怕是中國幾千年來，第一次有人用如此親昵的稱呼，來直呼國家領(lǐng)導人。那些年，西南邊陲的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涌現(xiàn)了一大批令人動容的英雄事跡，才有了后來那首唱遍大江南北的歌曲《血染的風采》。八十年代初的時候，電視機開始以一種全新的娛樂形態(tài)進入到老百姓們的生活當中，哪家屋里有電視的話，門檻都被賓朋給踩壞了。公社革委會被撤銷了，取而代之的是公社管理委員會，那一年，街頭巷尾傳唱度最高的歌曲，其中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

    “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于誰，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是的，那段日子是我最美妙的時光，盡管那個時候我已年逾四十。

    人們常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也許我的而立之年稍微來得早了一些，以至于我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不惑人生。所以我常常我會感嘆，改革的浪潮在我們身邊不斷被目睹，每個人的生產(chǎn)熱情出現(xiàn)了空前的高漲，這一下子將我的記憶拉回到解放初期的大躍進時期，可是隨著老百姓收入水平的提高，知識分子的發(fā)聲越來越被人重視，人們不再認為上學念書是在虛度光陰，而我這樣生于四十年代初的人，卻在這個階段顯得尷尬了起來。

    你也許會問我為什么會尷尬，我或許會回答你，因為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會意識到，原來我自己之前身在江湖，浸染了幾十年后，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無法回到現(xiàn)實社會里，融入到這個蓬勃繁榮的集體當中。好在人們思想的開發(fā)，讓我們這個行業(yè)的人越來越被人寬容，雖然依舊是所謂的“封建余孽”，可已經(jīng)有一些花白胡子的老師傅老道士，放了個小馬凳在街邊，給人批八字看全相，再也不會被人動不動就抓進去蹲了。

    我想那也許是我白發(fā)蒼蒼的時候，我的末路職業(yè)吧。眼下趁著自己身體還算不錯，四處走走看看，領(lǐng)略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在這個國家生活了一輩子，竟然還不知道，我們的國家這么美好。但是即便我再四處漂泊，每年都一定會在一段特定的日子內(nèi)，回到西陵峽的江對岸，朝著對面山峰絕壁上的秦不空隔江跪拜，以謝師恩。

    在這十五年的時間里，我大大小小處理了近五百宗各種各樣的古怪鬼事，認識了近百號能夠彼此相惜的行內(nèi)伙伴，同時也是競爭對手。其中有川北陜南梨園教派的吳氏兄弟，有嶺南山師派的最后一位傳人楊老前輩，還有祖籍四川，卻在山東學成歸來的出馬師傅上官。此處不得不提的人就是上官，如果說我以驅(qū)邪抓鬼行走江湖的話，那上官所做之事，則是降妖除魔。他主要靠對付動物精怪，以“出馬”的方式，來替百姓解決難題。是以當我在這個行業(yè)里逐漸成為一個老師傅后，江湖上就開始流傳著一句話：“驅(qū)邪找司徒，抓妖尋上官”。而上官師傅和我都是復姓，也最終都留在了山城。

    這十五年的時間里，我又差不多兩年半就一直待在云陽縣的云升宮，與松子為伴，終日練功讀書，或是在山巔看那云霧茫茫。松子的師父在早些年已經(jīng)過世，門下弟子因為學有所成紛紛走訪天下，有些人成了民間德高望重的師傅，有些人則接管了其他道觀，弘揚全真派的道法精髓，卻只有松子一個人留了下來，養(yǎng)了一只貓，種了一畝地，每年都會去當年存放巫王魂魄的密洞之內(nèi)鞏固封印。也許是自己一個人呆得久了，松子還學會了自娛自樂，因為我當時上山的時候并未提前知會，也不知道道觀的變故如此巨大，等我繞到了云升宮門口后，聽見有人在院墻一側(cè)低聲細語，好奇心之下，我繞過去看了一看，卻發(fā)現(xiàn)松子蹲在地上抱著鋤頭，堆著一株地里的白菜指指點點，好像在跟白菜說話。

    我當時覺得好笑，于是就遠遠地咳嗽了一聲，松子尋聲看來，我們互相對望了許久，昔日青澀稚嫩的老友，如今已難掩歲月的痕跡，我們微笑著行禮，然后握手，接著相擁而泣。

    在云升宮的兩年半時間，我得知松子大多數(shù)時候依舊留在山上，也不怎么愛到山下去走動，所了解的知識，卻大多來自于各種書籍的閱讀。于是我邀約他，跟我一起下山，繼續(xù)闖蕩江湖。誰知道這一去，就讓松子上了癮，以至于我們回到云升宮后，他開始悲春傷秋，覺得山上苦悶，不如花花世界那么好玩。悶了幾天后，我們倆都覺得無聊，于是開始給自己找樂子。

    我們兩個一把歲數(shù)的中年人，在娛樂條件缺乏的山上宮觀里，我和松子無聊至極后，幻想著我們面前有一個乒乓臺，然后我倆手里都有一副乒乓球拍和一個乒乓球，我發(fā)球，他接球，然后他一個快攻造成我的一個高球，接著他就一個扣球好讓我措手不及。

    我們就這么在空氣中揮舞著手，意淫出一場精彩絕倫的比賽。最終以松子說我發(fā)球速度過快為由，而狠狠甩掉了手上的“拍子”，賭氣不玩了。

    我回到家鄉(xiāng)山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九十年代中期了。大毛帶著傻姑娘來給我接風，王承乾先生已經(jīng)仙去，我卻是在回去之后才得知。而大毛的兒子也已經(jīng)開始上中學，大毛并未教過他任何關(guān)于我們行里的手藝，因為大毛覺得，孩子還是要念書好，學不學手藝不要緊，心里裝著敬畏就行。我問大毛那你的手藝后繼無人的話，那豈不是太可惜了嗎？大毛說來日方長，等孩子大一些了之后，他自己會想法子到民間去找一個好苗子，收做徒弟，就好像當初王承乾先生收下他為徒一樣。

    十多年不見，傻姑娘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我是誰，雖然容顏開始有些衰老，但由于先天的樂天派，以至于她看上去比同齡的女人快樂得多。在她的世界里，除了糖果之外，還有自己的兒子。即便是個傻瓜，也有護犢之情，或許傻姑娘只是習慣了和大毛一起生活，并沒有真正理解到“丈夫”這兩個字的含義，甚至她對大毛的那種喜歡和愛，都未必和我們理解的“愛”意義一致，但是她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就如愛吃糖一樣的愛。

    看著大毛經(jīng)營好了自己的生活，我也很是欣慰，大毛在接風之后給了我一把鑰匙，說在我走的這些年里，隨著土地改革建設(shè)的興起，以前的老房子漸漸變得有些影響市容，所以政府正在想法子準備拆遷，但是由于很多人不肯放棄自己家的老房子，所以遲遲不走。大毛擔心我家長期沒有人住，會被人強行破門，于是就自作主張?zhí)嫖覔Q了一把鎖。

    大毛還告訴我，如果真的拆遷了，我會得到一筆不菲的賠償金，因為當初我?guī)煾高^世的時候，把房子就轉(zhuǎn)讓到了我的名下，而現(xiàn)在那塊地皮，據(jù)說是整個城市最值錢的地段之一。

    于是我繼續(xù)在老房子里住著，離開了十多年，卻沒有絲毫陌生感，我甚至在老房子里住的時候，還夢見了我?guī)煾负脦状巍Ｎ抑車泥従雍芏喽荚谶@些年里已經(jīng)搬走或是去世了，留下的一些老街坊看我重新回了家，就好像見到親人一樣開心，于是當我重新打開門做生意，就此決定，將來不走了，我就留在這里，直到做不動了為止。

    我算是非常幸運的一批師傅，我們在一場浩劫當中幸存了下來，又因為一些令人驚奇的經(jīng)歷而被人當做一個傳奇。回到山城后僅僅兩年多，我就在這個行業(yè)里變成了名氣最大的一位，許多人上門拜訪，并非真的求事，而只是為了看看活的。和所有的行業(yè)一樣，我們這個行業(yè)，也存在著商業(yè)競爭，在競爭當中有人不斷壓低自己的價碼，而我卻一直居高不下，即便如此，前來找我求事的人依舊絡(luò)繹不絕。隨著名氣越來越大，人們對我的傳聞也越來越離奇，有時候甚至離奇到我自己聽到后，都會忍不住想笑的地步。

    人們的接受度越來越高的時候，就迎來了我們這個行業(yè)最為黃金的一段時期，我開始不僅僅局限于和老百姓做生意，我甚至還和一些企業(yè)單位，甚至是政府部門打起了交道。由于辦事得力，且干凈利落，幾乎從未失手，我直到五十多歲的時候，才真正意義上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了起來。手里的錢多了，存銀行生利息，卻不知道這筆錢該留給誰來替我花。于是取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在老房子附近買了一套大房子，可以看到濤濤長江的那種。不僅如此，我還給自己買了一臺車，并在買了車之后，才在五十多歲高齡的時候，托人托關(guān)系去學習了開車。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暗暗對自己保證過，將來有錢了，我也要買一輛牛車；將來有錢了，我也要買一臺拖拉機等等之類的話，可是世界在這短短的二十年間，變化得太快太快，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如今卻真實地在我的生活里。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的車無非就是那老三樣，我覺得太俗，而且滿大街都是同樣的車，顯得我過于隨大流，于是在大家都開著捷達、富康、桑塔納的時候，我卻買了一臺黑色的奧迪100。

    以至于我有時候開車出去兜風，會有警察同志遠遠看見我的車就朝著我敬禮，因為當年能開這種車的，基本上都是大官，誰能想到，里頭坐著的，竟然是一個老道士，一個只是不想讓自己虛度光陰的老道士，一個有著這樣特殊人生的人。

    而真正讓我感到束手無策的，卻并非所謂時代的潮流，而是那些突然涌入我生活的新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