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血色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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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們兒,這不太好吧?抽煙會使你的病加重,你還是忍著點兒吧。”
“已經是這樣了,多抽一支煙和少抽一支煙沒有什么區別,破罐破摔吧。”
“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還掛得住?這會兒你就是想抽白面兒,我也不能拒絕你。”鐘躍民替他把香煙點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煙:“好幾天沒抽煙了,我媳婦把煙都藏起來了,好像我戒煙病就能好似的,還是你夠意思,能理解一個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輕松。躍民,當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癥的時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興,因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煩了,想一勞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興奮地給了鐘躍民一拳:“太對了,還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聰明的。說真的,當時我是挺高興,就像小時候盼過年似的,我是覺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還沒有盼頭。我記得插隊時干累活兒,最累的時候就盼著收工,因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臺上洗個澡,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都供你支配,這是每天中最輕松的時刻,這就是最具體的盼頭,要是沒有這個盼頭,我可能支撐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個人生來說,我卻找不到盼頭,無論我怎樣掙扎也改變不了現狀,這就是命啊。我有時就盯著我兒子,一盯能盯1個小時,我就琢磨,我把這小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也許是個錯誤。這小子隨我,從小就不愛學習,一看書就犯困,可打架卻有些天分,你看我現在什么德行,他將來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別指望他將來能考上大學,找份體面的工作,沒戲,他也就是個干糙活兒的料,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將來的社會競爭會更激烈,像這種頭腦簡單的愣頭青還不是得受一輩子窮?等到年紀大了,該找個媳婦了,到那時這小子就該步他爹的后塵了,又沒文化又窮,好人家的女孩兒誰會跟他?只能找個又丑又傻的媳婦湊合著,要是生了孩子,他還得拼命掙錢養活孩子,到頭來和我一樣,一輩子窮困潦倒,讓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心啊,沒盼頭的日子真的很沒意思。現在好了,我這輩子終于熬出頭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總得有個完。躍民,我真累了,該走啦。”
鐘躍民久久地沉默著,他覺得李奎勇今天顯得話格外多,這似乎是回光返照,在意識到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他對人生有了某種感悟。
李奎勇又點燃一支煙,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看過一本書,是個遭遇車禍的人被搶救過來后寫的。當他被送進醫院搶救室時,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他回憶當時的情景說,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全身都處于一種松弛狀態,舒服極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漸漸地飄浮起來,一直飄到天花板上,他從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見醫務人員仍在拼命地給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床上,家屬在一邊哭喊著……這時他才明白,此時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個已經脫離了肉體,能四處飄蕩的靈魂……這個人最后又被搶救過來,他大概是屬于陽壽未盡的那種人,不然咱們這些活著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瀕死的感受。躍民,你看書比我多,這種事你聽說過嗎?”
鐘躍民點點頭說:“我也看過這方面的書,據說美國有個科學家想驗證一下人是否有靈魂,如果有,靈魂是不是物質的。他搞了一個實驗,把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制的、極精密的電子秤上,在那個人咽氣的一剎那,他發現這個人的體重突然減少了零點幾克,這個科學家得出結論,他認為人的靈魂是物質的,因為它有重量。當然,至于人是否真有靈魂,目前人類所掌握的科學手段還不足以驗證,因此也不能得出結論。”
李奎勇突然臉色慘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顯得很急促。鐘躍民急忙扶住他問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渾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癥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還是早點兒了結好。躍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應我。”
鐘躍民搖搖頭:“在你沒說出具體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應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給我找點兒安眠藥,行嗎?”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幫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為難,你總不能為了自己要飛到天花板上,就讓我去坐牢,頂個殺人犯的惡名,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長嘆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幫我,你小子,真他媽的不夠意思。”
“除了這個要求,別的我都能答應你,我可以為你母親養老送終,也可以盡我的能力幫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搖搖頭:“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窮。我走了以后,奎元就是長子了,他應該承擔起責任。躍民,今天我找你來,就是想和你告個別,既然朋友一場,就總要有始有終,現在我有點兒累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我走后奎元會通知你。再見吧,哥們兒,要是有緣,咱們下輩子還做朋友。”
鐘躍民神色黯然地擁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見!”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他就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
“躍民……”
鐘躍民停住腳步,但他沒有回頭。
“我走的時候,會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見我,可我能看見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會放心地走,那是咱們最后的告別……”
鐘躍民沒有回頭,他低聲回答:“我知道了……”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周曉白給鐘躍民打來電話,說有人送了她兩張音樂會的票,是柏林愛樂交響樂團訪華演出的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指揮大師祖賓·梅塔擔任客座指揮。
周曉白問鐘躍民有沒有興趣聽聽。
鐘躍民當然有興趣,柏林愛樂可是世界一流的交響樂團,更何況還是大名鼎鼎的祖賓·梅塔擔任指揮。
周曉白的父親周鎮南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大軍區正職的職務離休,他的家搬進了干休所的一座二層的小樓里。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兒周曉白在北京。在周家眾多的子女中,周鎮南最寵愛的還是小女兒周曉白。他在位的時候動用職權把周曉白從野戰軍調入北京的總部醫院,對此,周鎮南毫不隱諱:老子年紀大了,調回個子女照顧一下又怎么啦?誰愛說閑話就說去,老子聽不見。看來周曉白被提升為大校副院長,這里面也有周鎮南操作的因素。別看他已經離休,沒有了權力,但他在軍隊的余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軍,老頭子說句話還是有一定分量的。
周曉白的兩個哥哥都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從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的,一直在軍隊服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將,成了某軍事部門的負責人。這似乎是個慣例,像周鎮南這類1955年授銜的中將,子女中出現幾個將軍也是正常的。周曉白出身于這種典型的軍人世家,父親是中將,哥哥們是少將,她這個最小的女兒軍銜也最低,是肩章上兩杠四星的大校軍銜。
這些日子,周曉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開會,他便帶著秘書和警衛員住回父母家。鐘躍民如約來找周曉白時,正遇見要出門開會的周淮海。他是個英俊的中年人,長得和周曉白很相像,眼睛很大,雙眼皮,膚色白皙,顯得有些文弱。他穿著一身毛料將官軍服,肩章上佩著金燦燦的將星,正要往沃爾沃轎車里鉆,看見鐘躍民走進院子便直起身子問道:“你找誰?”
鐘躍民客氣地向他點點頭說:“我找周曉白。”
周淮海上下審視著鐘躍民問道:“你是哪個單位的,找她有什么事嗎?”
鐘躍民有點兒煩了,這個人什么毛病,上來就查戶口,有什么事?難道沒事就不能來嗎?他故意回答:“我沒有單位,是個體戶,今天我有點兒時間,來找周曉白聊聊。”
周淮海其實沒有無禮的意思,他不過是當領導干部時間長了,養成了首長的習慣,話一出口就不自覺地帶有居高臨下的口吻。但鐘躍民的回答也很牛氣,看他的意思,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點兒時間來找周副院長聊聊,他以為自己是誰,組織部部長?這是什么話,曉白從哪里認識這么個個體戶。周淮海真有些生氣了,他不屑和這種人一般見識,便沉下臉道:“周曉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鐘躍民馬上走。
鐘躍民卻不識相:“不對吧?她說好了等我,怎么能言而無信呢?看來只有兩種可能:或是周曉白缺乏誠信,或是你沒說實話。”
周淮海的秘書正把手擋在汽車門框上,防止首長碰了頭,他一聽鐘躍民的話便惱了,連忙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長說話呢?”
鐘躍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個老百姓,又不歸你們首長管。再說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長。您別笑話,我們老百姓不認識你們肩牌兒上的東西,我有個表弟剛從軍校畢業,他肩牌兒上也是一顆星,我記得他說過,凡是掛一顆星的都是少尉,也就是排長,排長能算首長嗎?”
周曉白這時站在二樓的露臺上正饒有興味地聽鐘躍民胡謅,她早就看見鐘躍民走進院子,還沒來得及招呼他,就見鐘躍民和二哥發生了沖突,她索性不說話看起了熱鬧。鐘躍民可是很久沒耍貧嘴了,這家伙一旦來了情緒往往是妙語連珠,氣死活人不償命。周曉白就喜歡聽他胡謅,別管心里有多煩,一聽鐘躍民胡侃,心里的煩惱馬上就煙消云散。當她聽到鐘躍民故意把少將當成少尉時,周曉白忍不住在露臺上放聲大笑起來。
正待發作的周淮海和秘書見露臺上的周曉白樂得前仰后合,心中便疑惑起來,周淮海問道:“曉白,你傻笑什么?這是誰呀?”
周曉白捂著肚子笑道:“二哥,你趕快走吧,再不走,你連少尉都當不上了,也許就是列兵了。哎喲,鐘躍民呀,你可樂死我了,我的肚子……”
周淮海和秘書苦笑著鉆進汽車走了。
鐘躍民走進客廳抱怨道:“侯門深似海呀,一個個體戶要見周副院長怎么這樣難呢?那個少將是你二哥,他打過仗沒有?”
“好像沒打過,他是搞技術的出身。”周曉白忙著給他沏茶。
鐘躍民說起了風涼話:“在我眼里,只有1955年那批將軍才是貨真價實的,那是打出來的。哼,現在……什么少將?跟黃醬差不多。”
“行啦,你嘴上積德吧,再說下去,你的損話就全來了。我替你說吧,我爸是‘鐘匠’,我哥是‘黃醬’,我是‘兩毛四’,行了吧?”
鐘躍民氣兒正不順,張嘴便教訓起人來:“曉白,你這個大校差不多就算了,別再讓你爸走門路晉將了,要是像你這種連槍都沒怎么摸過的女將軍再多幾個,咱們軍隊的臉往哪兒放啊?再說了,就算是將軍世家,也不能一窩一窩地出將軍,我看你們家快成‘醬缸’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將軍可不能靠遺傳基因,你是醫生,就老老實實當好你的醫生唄,非去當什么副院長,還真事兒似的掛個大校的牌子,起什么哄呀?”
周曉白被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憋了好一會兒才還嘴道:“鐘躍民,你這混賬東西,嘴還這么損,我二哥得罪了你,我又沒得罪你,你怎么就會欺負我?這輩子碰上你算我倒霉,年輕時你就欺負我,這半輩子都過去了,你還欺負我。哼,除了你,還沒人敢跟我這么說話。我忘了是誰說過,寧可被掛在懸崖上,也別掛在鐘躍民的舌頭上,那可了不得,絕對是場災難。”
鐘躍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發惡毒起來:“你二哥倒是挺氣宇軒昂,尤其是讓那身將官服一打扮,就像個金絲雀,漂漂亮亮的,他該去指揮儀仗隊,那才能體現中國軍人的風貌呢,外國元首一看,以為中國幾百萬軍人都是這種飄逸俊秀的小白臉兒,能不能打仗單說,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軍隊,漂亮得讓敵人都舍不得打你。”
周曉白討饒道:“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們一家吧,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你嘴下積德吧。”
鐘躍民覺得自己已經說痛快了,便住了嘴。
周曉白嘆了口氣道:“其實,你要是不轉業,現在也該是大校了。咱們這些老朋友里,只有你最適合當職業軍人,如果再有幾場戰爭,你還真能成為將軍,你有這個潛質。你呀,真是太可惜了,一個本來有希望成為將軍建功立業的人,現在卻成了小老板,無論怎么說都是浪費人才。”
鐘躍民最不愛聽這種話,他反駁道:“這是俗人的想法,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可不是為了建功立業。首先他是不得不來,因為他沒有選擇的權利。既然來了,那就要選擇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快樂地度過一生。你二哥認為當官快樂,那是他自己的事,但誰也沒有權利要求別人認同自己的價值觀。”
周曉白自知不是鐘躍民的對手,便息事寧人地說:“我是俗人,行了吧?你這個小老板已經訓了我這個副院長半天了,總該歇歇嘴了。”
“曉白,你不要凈往自己臉上貼金,誰說你是俗人了?你有這么好嗎,我看你像個專制者,萬幸的是現在權力還小點兒,只是個副院長,要是你當了總后衛生部部長,那還有別人的活路嗎?”鐘躍民刻薄地挖苦道。
周曉白氣得端起水杯要潑鐘躍民:“你還有完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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