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血色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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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民,你來了。”袁軍從書房里走出來向鐘躍民打招呼。
鐘躍民隨袁軍走進書房,見書房里擺著一個很大的沙盤,上面擺放著一些坦克和火炮模型,鐘躍民笑道:“到底是當副師長的人,在家里還玩沙盤作業。”
袁軍顯得有些疲憊,他用手指輕輕揉著太陽穴說:“要下部隊了,得熟悉一下業務。當年在裝甲兵指揮學院,我的成績還算不錯,后來被調到總部工作,我覺得專業用不上了,也就慢慢荒疏了。這兩天我在臨陣磨槍,不然到了部隊非招人笑話不可。”
周曉白說:“你早干嗎去了?這么多年在總部就是混日子,別的本事沒學會,就是吃飯喝酒的水平見長,都是讓下面部隊給慣的。”
鐘躍民仔細看著沙盤問:“這是裝甲集群師進攻的隊形?看著還挺像那么回事嘛。”
袁軍笑道:“玩坦克戰術你可是外行,最好不要發表評論。”
鐘躍民像玩玩具一樣擺弄著沙盤上的坦克模型道:“咱們來一場不對稱的紅藍軍對抗演習怎么樣?”
“好啊,你說怎么玩?”
“你為紅軍,是一個齊裝滿員的甲種坦克師。我為藍軍,是一個特種偵察大隊,我率先攻擊,你認為我首選的攻擊點應該在紅軍的什么位置上?”
袁軍不屑地笑笑:“小兒科嘛,這還用問?特種部隊擅長偷襲,他的攻擊點應該選在我軍的指揮系統、通信和信息處理系統等要命的地方。”
鐘躍民說:“我費那個勁干什么?找個管道工把你們駐地附近的自來水管道弄開,把巴豆水灌進去,頂多是費幾百公斤巴豆,剩下的事就是看熱鬧了,一個師的人在同一天一起拉肚子肯定是非常壯觀的景象。要是我高興,再把你們駐地的污水管道堵死,讓糞便從廁所里漾出來,不出一天,這個坦克師就成了臭烘烘的大糞場……”
袁軍想了想承認道:“這倒是個歪招兒,你這個人總能想出點兒歪門邪道來。”
周曉白已經換上了一套藍色的毛料裙裝,一副白領職業婦女的裝束,她走進客廳說:“惡心死了,這是鐘躍民式的特種戰,只有他才想得出這種歪招兒。”
袁軍認真地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個主意,這是真正的智慧,關鍵在于思路的靈活多變,不以固定的思維去考慮問題。”
周曉白笑道:“這里有個規律,凡是從小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打死他也想不出這么多歪招兒來;相反,能想出這種歪招兒來的人,小時候肯定是狗都嫌的孩子。”
袁軍表示同意:“沒錯,鐘躍民小時候的確不是個好孩子,我可以證明。”
周曉白催促道:“躍民,別侃了,咱們該走了,音樂廳有規定,遲到者必須等到幕間休息才能進去,咱們可別晚了。”
鐘躍民不好意思地對袁軍說:“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吧,不然多不禮貌。”
袁軍擺擺手笑道:“音樂廳是你們這些情趣高雅的人去的地方,我可不敢到那兒去充數。曉白說過,對于高雅音樂,不怕你不懂,就怕你明明不懂還要裝模作樣,自命風雅。你們去吧,我這個人品位太低,不喜歡交響樂。”
周曉白親昵地挖苦道:“我們袁軍就這點好,絕對是有自知之明。”
鐘躍民和周曉白走進劇場的時候,燈光正好暗了下來,紫紅色的絲絨大幕徐徐拉開,指揮大師祖賓·梅塔身穿傳統的黑色燕尾服,背對著觀眾舉起了指揮棒。鐘躍民和周曉白在黑暗中不停向人道歉,摸索著找到自己的座位。他們剛剛坐穩,舞臺上的燈光驟然發出一片光明,祖賓·梅塔銀色的指揮棒在燈光下劃出一道閃電,第一樂章開始了,引子在震音背景的襯托下展開……
周曉白在鐘躍民耳邊輕聲道:“來得真是時候,仿佛有神示,祖賓·梅塔就像是在等咱們。”
鐘躍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輕聲噓了一下,他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展開的第一樂章中,這時第一主題已經出現,他感到貝多芬那逝去一百多年的靈魂在今夜又回到了人間,那傲岸不屈的氣概表現出不畏強暴的性格,這真是個極有個性的男人。隨著第一主題的展開,一股雄性的氣息撲面而來,鐘躍民瞬時感到血液在周身激蕩,激情在黑暗中迸發……
鐘躍民合上眼睛,仿佛已經睡去。在這個世界上,何謂光明,何謂黑暗?人人都認為自己在尋找光明,以為自己找到的就是光明,這才使這個世界復雜起來,這是人性使然。人性將這個世界對立起來,這個世界才有了光明與黑暗、善良與邪惡,對于這種種對立的事物,究竟誰才具有評判權呢?羅曼·羅蘭曾作出這樣的判斷:“要是一個人聽了器樂美妙的和弦,或是聽了溫柔的歌聲,而不知道欣賞,不知道感動,不會從頭到腳地震顫,不會心曠神怡,不會超脫自我,那么這個人的心就是不正的、丑惡的、墮落的。”
鐘躍民冷冷地笑了,羅曼·羅蘭先生,此言差矣。一個邪惡的人也可能被音樂所感動。歷史曾留下這樣一個瞬間,當納粹軍隊占領華沙時,一個溫文爾雅的德國軍官下令處決了一批波蘭市民,在行刑隊的槍聲響過之后,這位軍官在尸體堆旁彈奏起鋼琴,彈奏的竟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據目擊者說,這位軍官的演奏水平極為專業,對樂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以一種柔情蜜意的處理手法細膩地表現了貝多芬的情感,如夢如幻的鋼琴曲在華沙的街道上回蕩,而受害者的鮮血已經匯成了一條紅色的小溪……
在這個世界上,何謂善,何謂惡?不同的種族和意識形態由于立場和角度不同,導致了結論的大相徑庭。在這個多元的世界上,存在著多元的真理,當真理與真理發生沖突時,人類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惑之中,不同的理念和立場在沖撞,在對抗,導致了仇恨、流血和戰爭……
感慨中,樂隊已經展開了第三樂章,雙主題變奏曲,如歌的慢板,音樂中充滿了沉思、夢幻與期望。突然,嚴峻的號角聲響起,驚醒了人們的美夢,音樂中出現了分外哀傷的嘆息,旋律變得如泣如訴,憂郁傷感……
貝多芬的思想是深邃的,又是簡約的。他用音樂的語言告訴人類:只有當所有的人都成為兄弟的時候,人類才可能獲得幸福。第四樂章那巨浪沖擊式的急板一下子抓住了鐘躍民的心,引起他無窮的遐想……
這個世界上盡管有太多不盡如人意的事情,但人類理性的思維和科學的批判精神像黑暗中的閃電劃破夜空,以其巨大的穿透力穿越歷史的塵埃,最終將人類載往理想的彼岸。那將是個何等輝煌的彼岸,到處是生氣勃勃的靈性、充滿創造力的無涯空間、奔騰馳騁的激情、轟轟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傾慕的人格力量,所有的人都像兄弟姐妹一樣生活在一起,消除了種族的偏見,消除了仇恨,沒有了思想的桎梏,只有心靈的自由勃發和個性的恣肆張揚,那該是一個值得我們千秋萬代仰視的理想境界……人不能過一種沒有希望的生活,而整個人類又何嘗不是這樣?
全曲的高潮即將來臨,男中音領唱、男女聲四重唱與交響合唱的形式多次變奏,交替出現,最后陣容強大的合唱隊驟然爆發出巨大的聲浪,氣勢磅礴,熱情昂揚地合唱出《歡樂頌》的主題:
擁抱起來,億萬人民,
大家相親又相愛
…………
整個終曲輝煌壯麗,交響樂隊與歡騰激越的大合唱匯成了洶涌澎湃的洪流,喻示著歡樂的人群在理想的天國里盡情高歌著人生的歡樂與美好,一切黑暗和丑惡都將在這里被淹沒……
鐘躍民被強烈地震撼著,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猛然迸裂開來,一股滾燙的液體從眼中噴涌而出,在這一瞬間,他看見周曉白也在用紙巾擦拭著眼淚……
深夜,鐘躍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他驚坐起來,呆呆地盯著電話機,霎時出了一身冷汗,深夜的電話鈴聲似乎是某種不祥之兆,是誰這么晚打來的電話?鐘躍民抓起電話:“我是鐘躍民,請講話。”
“鐘大哥,我是李奎勇的弟弟李奎元,對不起,這么晚了還打擾你……”
鐘躍民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是不是你哥的事情,他怎么樣了?你簡單點兒說。”
李奎元抽泣起來:“我哥他剛剛去世,現在我們全家都在醫院里,我哥囑咐過,他走以后馬上通知你。”
“知道了,我馬上去。”鐘躍民掛上電話,開始穿衣服。
高玥也被驚醒了,她驚慌地連聲問道:“躍民,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嗎?”
“李奎勇病故了,現在在醫院里,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睡吧。”
鐘躍民趕到醫院搶救室的時候,醫務人員正在撤掉吊瓶和監護設備,李奎勇的遺體還躺在搶救臺上,他的幾個弟弟妹妹正在哭著給他擦洗身子、換衣服,他們顯得格外悲痛。
李奎元告訴鐘躍民,他哥哥是1個小時之前在家里進入彌留狀態的。由于李奎勇生病以后堅持不肯進醫院治療,弟弟妹妹誰也不敢違背他的決定,因為誰要是提出去醫院誰就得挨罵,大家只好輪流請假護理這個大哥,只有等他進入彌留狀態時才敢叫救護車把他送進醫院搶救。
鐘躍民走到李奎勇身邊,望著他已無生氣的臉,久久注視著。他想起不久前自己和李奎勇有關靈魂的那段對話,感到心中一片茫然。他想對死者家屬說點兒什么安慰的話,卻覺得嗓子被哽住了,他張了張嘴,結果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兩眼注視著天花板,李奎勇生前的那句話在他耳邊響起:“我走的時候,會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見我,可我能看見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會放心地走……”
鐘躍民知道,此時李奎勇的靈魂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等待著和他告別。他艱難地揚起左手,只說了句:“奎勇,你走好,鐘躍民和你告別了……”
話沒說完,他已經淚流滿面了,冥冥中他似乎聽到一聲深深的嘆息,他知道,李奎勇的靈魂永遠地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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