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載入青史的一日-《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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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瓘盯著韓忠彥問道:“中丞如何看?”
韓忠彥起身道:“如司空所言,我輩數(shù)十年只為今朝。”
說完韓忠彥自顧離去。
蔡京臉上本是眉頭緊皺,到了這一刻倒也是如釋重負,對左右道:“仆早知左相不會更易決定。”
曾布則道:“怎更易,即便是曹孟德一生之志,也不過是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罷了。”
曾布與蔡京關(guān)系頗為密切,二人相互調(diào)侃習(xí)慣。
卻見陳瓘正色道:“為國家討賊豪邁如此,怎能說不夠罷了。”
而此刻章黨的眾官員們也是放下一樁心事。
本來眾人也有在出兵和不出兵徘徊的,今夜所來也有懇請勸告章越收回成命的。不過隨著章越既下了最后決定,便沒有這般顧慮了。
經(jīng)過一夜的討論,眾官員的心亦是漸漸定下。
等到出屋時,隱隱旭日升起,眾人眼中破除了迷茫之意,不由為了國家當(dāng)是如此之意。
眾官員拱手而別,各坐車馬直朝宮門而去。
而章越幕府之中,呂頤浩,李夔等都在忙著聯(lián)絡(luò)各方朝臣。
而章越獨坐于暗室中等待上朝,一會那將是真正的戰(zhàn)場。
他與皇太后因主張分歧,勢必有一場權(quán)力斗爭,這樣斗爭非常兇險。
……
宮闕之前的待漏院。
新任尚書左丞范純?nèi)收诤盍ⅰ?
昨日他因傷風(fēng)在署與曾布一并都未至都堂,但他后來聽說了遼主要提兵百萬來援靈武之事,頓時大驚。
今日他也是顧不得傷風(fēng)未愈,也是著急趕來宮中。
而不少反對對黨項用兵或之前失勢官員都聚在范純?nèi)首笥遥脩?zhàn)爭之事來作黨爭的文章,也是一貫手段。其實越是隨著出兵的臨近,朝堂上反對和支持兩邊都各自斗得越厲害。
同時朝堂上的爭論,又波及到朝野,太學(xué)生士人以及商賈百姓。
但見范祖禹道:“如今太學(xué)生中,年輕人鋒芒外露,皆圍繞著戰(zhàn)守之事爭作一團。”
“似有個周邦彥,借著此番言論此番西征之事在太學(xué)大出風(fēng)頭。”
范純?nèi)拭碱^一挑道:“便是那個給先帝上《汴都賦》的?”
范祖禹道:“正是,此周邦彥乃趨炎附勢之輩,眾人愛聽什么便跟風(fēng)說什么,迎合于時論,此實在鄉(xiāng)愿,德之賊也。”
范百祿道:“是啊,這些年西征連戰(zhàn)連捷,朝野都是大肆談?wù)摫隆Q巯潞萌菀着c遼與黨項,三國締結(jié)盟約,此番以李祚明之事口實,難以令人心服口服。”
“人無信不可立,國家亦是如此。”
“而今這樣的官員太多了,在他們蠱惑之下,倒也成了人心所向。這些愚夫都喜歡紙上談兵,動不動便朝廷此舉必有深意。好似黨項旦夕可破,契丹也不足為懼,唯有我等有識之士,持于正論方可。”
也有官員則道:“陜西河?xùn)|朝廷有五十萬兵馬,河北亦有章衡二三十萬兵卒守護,還有塘泊柳塞之險,登州水師之助,未必懼遼。”
這邊范祖禹斥道:“陜西河?xùn)|兵馬似強,不過未遇到遼軍罷了,永樂城之戰(zhàn)不也一敗涂地。至于河北兵馬未經(jīng)多少戰(zhàn)陣,兵馬雖眾如何抵擋遼國精銳鐵騎?”
范百祿向范純?nèi)首饕镜溃骸叭缃窕奘宀辉诰煟院蟪⒅露佳稣滔喙恕7磳λ究沾朔髡鳎S多大臣都會支持你的。”
聽出范百祿言外之意,范純?nèi)蕜t道:“我從未有利用清議輿論,圖謀取代任何人之意,只是為了天下之事盡自己的本分,使宋遼重歸于好,免于兵戎相見。”
范百祿聞言一怔,暗暗感到慚愧。
這時雖是初秋,但汴京已有幾分寒涼,特別是日頭乍出的清晨。
眾官員們都是陸續(xù)向范純?nèi)市卸Y,懇請此事。
范純?nèi)士人粤藥茁暎驮谶@時眾人從待漏院的臺階了看到煌煌火城。
此刻天邊有一縷曙光,東方尚未大亮,宰相儀仗所挑動的燈籠火把將宮闕前照亮。
“是司空!”
范百祿言道。
“左相到了。”范純?nèi)恃缘馈?
此刻宮門未啟,待漏院中的玉漏仍在徐徐滴水,一輛馬車停下,宰相左右親隨帷蓋揭開。
但見章越徐徐下階。
“拜見司空!”
眾官員們屏息靜氣齊拜,章越拱拱手舉步走入待漏院中。
章越一夜未眠,有些疲倦,方才馬車經(jīng)過街市時,看到攤販匠人們比他們這些國策的制定者更早地起床為生活奔波。
章越看著百姓無憂安居地生活,不知自己今日的決定會對他們?nèi)蘸蟮纳钣兄裁从绊懀詈蟛恢挥X地被扯進了這一切中。
章越走了數(shù)步,范純?nèi)蕪呐愿险略降溃骸柏┫啵猩礁綀螅|國南院樞密蕭撻不也率軍出現(xiàn)于蔚州柳甸。”
章越聽范純?nèi)手孕牡溃挀椴灰渤霈F(xiàn)在蔚州確實代表一種可能,那就是遼軍打算南下或西進。
章越點頭問道:“你能吃準(zhǔn)遼主此刻在想什么嗎?”
二人跨過臺階,邊走邊言。
范純?nèi)事勣o搖頭道:“不能。”
“但若遼軍南下河北,怎辦?”
言語間范純?nèi)识⒅略降难劬ΑU略叫辛藬?shù)步篤定地道:“堯夫,若我說有萬全之策,定是在誆你。”
范純?nèi)抒蹲 ?
章越看向范純?nèi)省?
二人走得不是同一條路。
章越寒門出身,求學(xué)讀書都非常艱難,然而中狀元之后朝廷一直是以未來宰相培養(yǎng),本來仕途可一步步按圖就搬,但他偏不走尋常路,去西北尋軍功發(fā)身,最后官至宰相。
而范純?nèi)适窃紫嘀樱瑥男∨c范仲淹的門下胡瑗、孫復(fù)、石介、李覯等人交游,得益名師嚴(yán)父的教導(dǎo),但也是因宰相子的緣故,對方直到范仲淹去世后才出來為官,一開始并不受到期許,但對方為官耿介,頗有政聲一路升遷至宰執(zhí)。
這個節(jié)骨眼二人選擇的分歧,是從他們的立場上選擇認為對國家有利的路。
范純?nèi)实溃骸八究眨迫思幢阍儆蓿?zé)備他人,卻看得一清二楚,似有人再聰睿,但對己過,則往往糊涂。故要以責(zé)人之心責(zé)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在西征之事上,范某雖愚,卻深知不可伐,而司空雖智,卻困于己意而失察。”
“自古功不求盈,業(yè)不求滿,為何在此事上為何司空偏生執(zhí)著,看不明白呢?”
章越聞言點點頭:“堯夫你錯了。”
說完章越握住范純?nèi)实氖帧?
范純?nèi)矢杏X手正在發(fā)顫,他才知章越內(nèi)心絕不如外表那么鎮(zhèn)定,甚至忐忑不安。
“司空你……”
章越道:“堯夫,仆未至宰相前,你言我雖有才干,但擔(dān)當(dāng)不足,處事趨利而避害,只知明哲保身,我不敢言錯。但時無英雄豪杰,決斷天下事只在我輩之間。”
“我從一介寒士至宰相,不得不比其他人更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因輸不起三個字。而如今此事一旦事敗,該擔(dān)當(dāng)何等干系,我心底比天下任何人都更有分寸。”
范純?nèi)士粗略揭荒樥\懇,言道:“司空宰天下三年,政績?nèi)绾翁煜略缬泄摚舢?dāng)今有英雄豪杰自是司空。范某今日在司空面前收回前言。”
“放在其他事上范某必全力支持司空,但此事上范某豈可……司空是在拿大宋國運冒險,天下蒼生也不會答允,官員們也不會答允的。”
章越對范純?nèi)恃缘溃骸皥蚍颍娛恐Z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多謝你這番忠言。”
“我一貫視文正公為仆一生最佩服的人,少時讀書以他自勵。”
“文正公為人是青松翠柏,當(dāng)初正是先帝受李元昊之辱,方有了慶歷新政。試問一句若范文正在世,他會支持我今日西征,滅此偽夏嗎?”
章越頓了頓范純?nèi)实溃骸坝幸痪鋵嵲挘瑘蚍颍阆氩幌肼牐俊?
范純?nèi)庶c點頭道。
章越道:“我自幼貧寒,去別處去吃飯,米飯都要盛到冒尖方才作罷。讀書時也作蘇秦般,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
“若是朝廷一切按部就班而來,碌碌無為下去,那么根本輪不到我這般寒門出身的人站在這里,來當(dāng)這個宰相。”
“唯有國家危難之時,這才輪到我輩挺身而出……”
言語之際,卻見面前西華門緩緩開啟,宮墻上明晃晃的火把下,禁中侍從的面龐顯得明暗不定。
章越嘆道:“誰不想當(dāng)個太平宰相!”
……
大朝議。
非朔望日,正月正日的這場大朝議,但今日之朝議事關(guān)大宋之命運。
章越著紫袍玉帶,單手托著笏板,籠著袖袍走到宮道上,看向晨輝中宮殿。
此是官員們舞臺,也是官員們的戰(zhàn)場。
長長的宮墻和道路直通往紫宸門,這些對于章越而言這是再也熟悉不過的。
微風(fēng)透來,走著走著天色愈發(fā)明亮,他眉宇間愈發(fā)地堅定,腳步也不再停頓。
穿過紫宸門后,上千名手持金瓜骨朵的御前班直分列宮道的兩旁,百官跟在章越身后魚貫步入紫宸殿。
眾官員心知,今日之議必會載入史冊之中,而今日殿外的侍從也比往日朝議多了一倍。
殿內(nèi)文武百官按班鵠立,朝服肅整,殿內(nèi)立著數(shù)百朝官。而殿外則是上千名京官,他們無緣上殿,也得立班在此。
與往日不同,今日太后與天子遲遲不至,殿中官員們嗡嗡的議論聲一直不止,長腳幞頭不住左右晃動。
“遼國力在我大宋之上,此役不可打!”
“遼師百萬之眾,不可敵也!”
“這議和佐攻戰(zhàn)之事,不如改為攻戰(zhàn)佐議和好了。”
“需給耶律洪基一個顏面。”
“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此刻就算是身為殿上持律的侍御史出面何止,也壓不住,到處透著一等暗流涌動的意思。
章越聽得清楚,面對遼軍的介入,下面官員士大夫們,甚至百姓早已傳開,有的說可以贏的,有的說不能贏的,兩邊都是各執(zhí)一詞,百姓們不知廟堂大事,大多是憑空猜測。
事實廟堂上的官員也不會比百姓們對兩國的實力對比更加了然于胸,但一個個都要在其他人面前表現(xiàn)得智珠在握的樣子,以表示自己不是事后諸葛亮。
見此一幕,身為御史中丞韓忠彥也不再彈壓,任著官員們繼續(xù)議論下去。這是朝中清議,這樣輿論最后代表是人心所向。
章越獨自排眾而立,這時卻聽后面有人道:“太師!”
“太師!”
章越轉(zhuǎn)過身子看去。
令所有官員意外的是已是近半年一直稱病不朝的文彥博今日也到了紫宸殿上。
卻見文彥博佝僂著身子,手拄著龍頭拐杖,在其子吏部侍郎文及甫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上殿。
在場的官員們見了文彥博紛紛上前致禮,數(shù)人還上前說了幾句話,才回到班內(nèi)。看到文彥博入殿,朝中反對西征的官員們頓時信心大震。
沒錯,呂公著雖是出外,但朝中還有文彥博如此的泰山柱石,可與章越抗衡一二。
走至御座前,章越與文彥博打了個照面,彼此點了點頭。然后八十高齡的文彥博由文及甫攙著立在臺階下。
此時此刻誰不知這位老態(tài)龍鐘的四朝宰輔在想什么。
這時凈鞭響起,天子與太后終于抵至,殿上的議論聲方才停歇。
天子目光掃過殿上朱紫二色袍服的大臣,今日朝議非比尋常,戰(zhàn)和之論將在今日定下。
天子還記得清晨太后得知章越?jīng)Q意西征后與自己長談。
太后對天子道:“陛下,先帝常說,天下沒有賢臣與奸臣。”
“你能牢牢制他的時候,他便是賢臣忠臣,但你對他放縱疏忽時,他便是奸臣惡臣。”
“看一人忠與奸不可一勞永逸,而是需不斷地考察以及敲打,這才是御人之道……這乃先帝之言,也是老身所能教陛下的。數(shù)年來你看司空在朝中獨斷專行,這一次西征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行此險事。”
“退一步說,也是為了天下百姓。”
“再說這等滅國之事,陛下他日親政自為之,豈可假手于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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