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載入青史的一日-《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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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猶豫半天問了皇太后一句:“若司空執意西征,還有誰可取代他為左仆射。”
皇太后道:“呂公著為左仆射,蔡卞或韓忠彥為右仆射。”
“收服漢唐故土是先帝遺志,陛下不可棄也。至少名義上。”
看著御階下左右銅鶴吐出的檀香,天子的神情有些恍惚,他知道皇太后決定打消西征之事。
卻見垂簾后皇太后言道:“遼主書信要援黨項之事,昨日相公們在都堂里已是議了一日。”
“在場的諸位卿家有的已是了然,有的不了然的。”
“不過無妨,軍國大事茲事體大,老身不敢擅斷,也不是在殿哪個大臣可以擅斷的。”
說到這里太后看了一眼階下的章越。
“諸位卿家們不論是何官職,哪怕是八九品官員今日在廟堂上亦可暢所欲言,凡所言之辭皆恕其無罪。”
章越聽了皇太后之言心道,皇太后果然有手腕,這顯然是說除了執政以外的官員都可以參與討論。
將參與議事的官員范圍擴大化,皇太后不愧出身宰相家,門兒清啊。
隨著皇太后這么說,眾朝官們不免意動,以往國家大事都是都堂兩府長官商議,大一點事則下兩制商量,或者是大起居時‘殿上官’與聞。
但這一次是大朝議時,朝官以上,甚至殿外的京官都可以出言參與。
這是頭一次的事啊,不少官員們不由摩拳擦掌,皇太后此舉不言而喻。
章越此刻能反對嗎?不能反對,否則便違反了祖宗異論相攪的制度啊。
明白皇太后打算后,章越微微一笑。但是……但是自己,絕不會在對方選擇的戰場上作戰。
“臣有表啟奏!”
此刻章越出班將昨夜寫好的檄文奉上。
石得一吃了一驚,他顯然沒有料到章越提前準備好了一封奏表。
“司空是否稍后再陳表?”
章越看了石得一一眼,石得一面上一凜,后退了一步。章越正色再道了一句道:“臣有表啟奏!”
章越是司空,是左仆射,何人敢攔他上奏。石得一方才冒著被滿朝御史言官彈劾方來問了這一句,實已是報答了皇后的隆恩了。
石得一只能下階,章越將主動操之在手。
皇太后今日要放開百官議論,將水攪渾,但我打破既有方案,在百官討論之前,先呈表念誦,播告百官。
而掌握主動,更是這等廟堂斗爭的一切,你不能等著別人先出手。
石得一要上前捧表,章越卻又道。
“且去,我自念來!”
章越自行展開檄文當即在滿朝文武面前將檄文念出。
檄文一念,殿上議論聲再度輕啟,尋地平復。
待章越念至‘臣托孤寄命臨大節不可奪時’,不少官員們都是撫須嘆息。
連天子也聽到簾后的太后幽幽一嘆。天子將目光再度投注到殿前的章越身上,對方神色平淡.
然而待聽到‘調全天下人力物力,為之一戰’時,透露出‘不惜與來犯之遼寇,全力一搏’之意,令在場大臣與官員們不由旁顧。
“自漢武開邊,置河西四郡;至唐太宗時,西域萬里盡入版圖。靈武、夏州諸地,皆我漢家將士打下。其右廂朝順軍司,漢時北地郡!左廂神勇軍司,乃唐朔方節度使治所。
而今黨項竊據靈夏百余年,僭越稱制,實乃中華之恥!”
……
先帝圣學高明,慨然大有為于天下,豐功盛烈,然未見功成。
……
退則險如累卵,偏安必招巨禍!
以今日舉國之力,伐垂亡之虜,復漢唐舊疆,建萬世基業,正在此時!
凡我臣工軍民,當共秉此心,收服故土之心不可絕,寧戰死以全忠義,不茍活而愧汗青!
……
向太后也是明晰詩書之人,聽此章越此篇出兵檄文確實‘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當即心知不好,朝中的人心被他帶到一邊去了。
蘇軾文才雖佳,說理透徹,但論以文章煽動人心,還是獨論章越。
她想到這里時,看向一旁的閻守勤問道:“呂公著可有書信至。”
閻守勤搖了搖頭。
……
檄文同時播告,連殿外站立的京官,一個個也是聽得清楚。
殿中的官員面有慷慨振奮之色,甚至有的官員有的舉袖拭淚。
章越正色而念,從自始至終,心底豪氣貫通,大手持劍斬斷浮云快意之感。
而御座上天子手握劍柄,胸膛起伏。作一個天子他不免要學著去處人性中沖動躁動,一直他也是作為一個彬彬有禮的天子來培養,而今他只覺得胸口有等不平之氣,恨不得自己提兵御駕親征。
終于檄文念畢,殿內鴉雀無聲。
章越將檄文收好,重新遞給了石得一。
石得一不知所措。
此刻蘇頌出班,持笏敬拜后道:“啟稟皇太后,陛下,此當是‘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之時,自太祖定鼎以來,太宗真宗仁宗英宗,至先帝正是六世!”
“中書侍郎兼尚書右仆射臣蘇頌附議伐夏!”
蘇頌言畢,上前數步立在章越身后。
‘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天子喃喃咀嚼蘇頌此語,心頭有火在燒。
一旁文彥博拄著龍頭拐杖頓在金殿上,在文及甫攙扶下緩緩出班。
“陛下,皋陶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先帝知人矣,故顧命于司空。司空執政三年,膺重寄知緩急,可謂得人!”
“太師兼平章軍國重事臣文彥博附議!”
言畢老態龍鐘的文彥博,緩緩挪動腳步,最后立于章越身后。
隨后但見紫袍掠動。
黃履出班,疾聲道:“今日之事豈可吐剛茹柔而為之!”
“門下侍郎臣黃履附議!”
停頓片刻,章越但聽。
“中書侍郎臣李清臣附議。”
“唐時朱泚兵敗被困,張光晟殺了朱泚后投降,仍不免被殺。張光晟臨死而言曰:傳語后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而今朝廷陳兵百萬于北疆,兵械軍糧皆運抵,今因一封而作罷北伐之意,陳然為天下所笑,北虜亦笑本朝無人。朝廷以后無人再提北伐之事,先帝以及幾十萬將士心血毀于一旦。臣以為要么不作,既作了就不要休。”
“臣樞密使沈括附議!”
“臣尚書右丞許將附議!”
章越聞聲心知位次在許將之前的范純仁沒有出面表態,也沒有出面反對。
“臣樞密副使安燾附議!”
“臣樞密副使呂大防附議!”
“臣樞密副使曾布附議!”
一個個宰執站出來,表態支持。
眼見眾人言語不止,石得一不由道:“宰執以下臣僚,只要言語附議不附議,先不作其他話來。”
“臣吏部尚書蔡卞附議!”
“臣戶部尚書陳瓘附議!”
“臣御史中丞韓忠彥附議!”
……
章越面立君前,不用回頭,亦感覺身后的人越站越多。
章越手持笏板,嘴唇輕顫,閉眼之間似眼眶有淚水欲下落,但又強自忍住,只好作深深吸一口氣,將目光轉作他處。
“臣余深附議……”
“臣林希附議……”
天子手握著腰間的天子劍,胸口亦起伏不斷,但見章越身后朝臣們手中笏板林立。
轉瞬間紫宸殿數百名朝臣已是站立在章越身后,而留在原地不動的寥寥。
隊伍越來越壯大。
垂簾后皇太后臉上露出驚慌。
本是要讓朝堂上官員們放開討論,沒料到宰執尚書等官員們不斷他們議論,率先集體表態。
連之前反對黨項用兵的文彥博此刻亦加入章越陣中。范純仁則持中立。
這是怎么回事,連遼國百萬大軍都不懼了嗎?
這些朝臣們今日竟如此集體請戰!
“臣徐得鳴附議!”
隨著殿中最后一名官員表態之后,御座上天子神情已非凝重,今日之議結果已是了然。
皇太后從垂簾后看向殿中容色平靜章越,此刻對方抬起頭看向垂簾后。
皇太后心底一凜,從章越的眼睛中看到不是別的,那是一等似少年人的眼神。
什么是少年的眼神?絕不妥協,絕不退縮,固執而天真。
皇太后握住座椅扶手心道,難怪先帝這般信任器重于此人。
皇太后心底生出一絲憐惜之意言道。
“老身不是不同意,只是怕罪于青史,既是百官皆這般主張,官家與宰臣自行決斷吧!”
“我看這一仗未必會輸了,說不定連幽燕也收回了。”
天子聽皇太后的話,心底熱血上涌。
其實他的心底門兒清,章越說了西征之后,無論如何都還政給天子,讓他親政。若西征之事被駁回,章越是否任宰相不說,但皇太后都要繼續垂簾,而還政給他就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但基于孝道,他不敢反對皇太后。
現在天子等到皇太后表態后,目光自遲疑而堅決心道,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朕……朕如秦皇一般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想到這里天子從腰間抽出天子劍大聲道:“先帝在位二十年,百戰艱難,使黨項坐困一隅。”
“而今只余興州等數州未定,朕紹述先帝之志,決意一戰滅此偽夏!”
言畢天子持劍斬向一旁御瓶道:“今議已定,再有反復者,誓如此瓶。”
瓶碎之際,百官等山呼萬歲。
天子持劍而立,從慷慨正色的官員的烏紗頂上,望向殿外南天之遼闊眼眶微紅。
之后天子親自走下臺階,雙手將劍放在章越面前道:“此番西征,若有三品以下官員不聽號令者,司空以此天子劍誅之!”
章越道:“臣拜受!”
章越手托天子劍,這如一泓秋水鏡面般的劍刃,正清晰映出自己面龐。
這是四十多歲自己,也是十余歲的自己。
那個有閱歷的再少年。
PS:下面就是大結局了,不用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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