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解語倩芙蓉-《青崖白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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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出了門去,兩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鳥啼鳴,天邊泛出淺淺的白色。
沈瑄道:“你就是不來,我也會去找你的。”“什么意思?”樂秀寧臉上仍帶著溫和親切的笑容。
沈瑄道:“你們把范定風怎樣了?”“還能怎樣,請丐幫的人送他回金陵唄!你傷他很重,一段時間內,他不能再囂張了。”樂秀寧微笑道。
沈瑄道:“我以為你會殺了他。”樂秀寧輕松道:“那可不能。其實這人虛偽狠毒,我恨他要死。不過做人總要有余地,事事做絕,可不跟吳越王妃一樣了。”沈瑄也笑了:“畢竟是阿秀姐姐。”
樂秀寧含笑道:“師弟,你今日對付范定風的那一手劍法,高明得緊啊!”沈瑄道:“那就是當年在葫蘆灣發現的那本樂譜上記載的劍法。阿秀姐姐,你不也練過么?”樂秀寧眼光閃閃爍爍,含糊道:“是么?”
“阿秀姐姐,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劍法,你使得不太對,與原來的劍意相去甚遠。樂譜中不曾記有心法,我想是你在練習時,自己揣摩的。”
樂秀寧心存愧疚,只得微微點頭。那《五湖煙霞引》本是極其高深的劍法,當年樂秀寧卻說平庸無奇,不叫沈瑄好好練,后來還是蔣靈騫道出其中奧妙。其實樂秀寧一開始就知道這是絕世武功,一直悄悄練習,她武功遠勝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煙霞引》的內功心法,卻是記在《江海不系舟》中,樂秀寧無緣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后雖然用了那些精妙絕倫的招式,從劍意上看卻自成狠辣兇險一派,與原來劍法的流轉如意、剛柔相濟大不一樣,功力上當然也低了一籌。所以沈瑄一開始,還看不出“何先生”練的也是《五湖煙霞引》,后來才瞧出來歷,也就漸漸明白了前后的關竅。
樂秀寧瞧著沈瑄道:“那么師弟,這套劍法想來你是練得很好了?”沈瑄沒有回答,兩眼望著遠處。他在猶豫,說還是不說呢?終于,他開口道:“阿秀姐姐,離兒的地圖是你拿的吧,后來給了錢世駿。”樂秀寧心中一震,什么也沒有瞞過他!
她不禁立起身來,冷笑道:“你什么時候想到的?”
沈瑄低下頭,從地上揪起幾根枯黃的草葉:“很簡單,離兒給錢世駿的只是一張簡單的草圖。錢世駿最后卻有了原圖,只能是你給他的。”
“你要怎樣,捉賊么?喊冤么?”樂秀寧突然激動起來,“她那時失憶了,拿著這寶貴的機密有什么用!我替她收著不好么?這東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著,我卻用得著,靠了這張地圖,我幫助九王爺登上王位。總比她……總比她強!”
沈瑄輕輕扯著那草葉,一根根順開,緩緩道:“你說得不錯,離兒是不太在意那地圖的,有與沒有都一樣。只是當時我問你,你不該騙我。更不該……更不該嫁禍于她!”
樂秀寧停住腳步,秀眉緊鎖,面色發白:“你說我嫁禍于她?”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繡骨金針殺死了吳霆。繡骨金針之所以為天臺派的絕技,是因為它無毒也可以殺人。但那時我們不知道,以為既名為繡骨金針,必然出自離兒之手。其實那個時候,她沒有可能殺吳霆。”
樂秀寧冷笑道:“那么我就有可能殺吳霆?”沈瑄道:“本來你和吳霆……我說什么也想不到兇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對我舅舅下手。”
沈瑄說得輕描淡寫,卻一針刺到真相。樂秀寧轉過臉來盯著他,面容陰森得可怕:“你那時就認出了我?哼,幸虧你在關鍵時刻猶豫了一下,否則我早就命喪黃泉啦。我是不是還應當感激你手下留情?”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認出你。”
在含玄子的山莊里,沈瑄發現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煙霞引》劍法。當“何先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從前的種種懸案,也就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當然不會放過吳霆。你和你父親‘弈仙’一樣,精通各種暗器,原不難用一根毒針殺人。早在我們住在葫蘆灣的時候,你手里就留了離兒的四枚繡骨金針。”
“是啊,這是天臺派的獨門絕活,可惜我不會用。真正的繡骨金針是要用天臺派陰寒的內力催發的。這針里面是銀的,面上鍍了金,傳冷極快。中針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針上的奇寒灌入經脈,有可能在剎那間被活活凍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時封住穴道——這全憑發針之人在針上附了多少內功。能夠做到隨心所欲,便是繡骨金針比尋常毒針高明的地方。然而這門功夫很難練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臺內功為底,還要懂得如何將內力催發到針尖上,控制內力的大小。我曾經下力氣研究過,還是練不成。后來想,其實何必這樣麻煩,在針上敷了見血封喉的毒藥,豈不干凈省事!”這想法倒和吳越王妃一樣,沈瑄暗忖。
“你現在什么都知道了,去告訴你舅舅吧。”樂秀寧冷然道。
“我自然會告訴他。當初你使得大家都以為是離兒殺了吳霆,令她成了洞庭派不共戴天的仇敵。那時我也這么想,結果悔恨到現在。”
樂秀寧冷笑道:“算了吧師弟,你除了蔣靈騫就不會想想別的么?為什么不問問,我和吳劍知父子作對的原因。”
沈瑄默然。說到吳劍知,他就覺得那是一個深藏在迷霧里,永遠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藹慈祥的長輩,為人恬退隱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纏繞著數不清的謎題。
譬如那本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沒見過吳越王妃的筆跡,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她在天臺山上偽造的那一本。那些龍飛鳳舞的書法,他太熟悉了——當年在三醉宮里吳劍知那間四壁寫滿字的房間里,他不知研習過多少回,燒成灰都認得。聯想到從前,明明葉清塵已經告訴吳劍知,經書落在范家,吳劍知也不過問,也不追取。原來,范家盜走的這書,還是他從吳越王妃的偽書那抄來的。那么看來,他早就知道,這一版的《江海不系舟》是偽書!可憐眾人皆被隱瞞。他這樣做是為了什么?
而吳越王妃當年偽造的那一本《江海不系舟》,又落入了哪個貪練武功秘笈的人手里呢?
“我當然想問。”沈瑄道。樂秀寧坐在了欄桿上,嘆息一聲:“你想問,我也懶得說了。我陷害蔣姑娘,暗殺吳霆,行刺掌門人,真是血債累累。如今被你揭發干凈了,你就清理門戶吧!”
沈瑄嘆道:“阿秀姐姐,你明知我不會那樣做。”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天色越來越亮了,清涼的晨風一絲絲鉆入襟懷,聽得見露水滑落草葉的聲音。這么多年來,在沈瑄的心目中,樂秀寧一直是一個溫柔端莊、善解人意的姐姐,如同骨肉至親一般。可是一天之內,他突然發現這個姐姐的另一副面目,居然是計謀,是欺騙。他心里的失望、落寞又向誰去說呢?樂秀寧自幼顛沛流離,身世凄涼,也許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他又怎么能傷害她呢?
“你還肯叫我姐姐。這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罷了,又何必對我說?這些年不管怎樣,我始終是對你好的。你不說這些,我們便還是好姐弟;你一說出來,什么都完了。”
沈瑄嘆道:“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這可太難了。”
“你會放過我么?”樂秀寧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復了精明和警惕。
沈瑄搖搖頭。樂秀寧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里存了很多疑惑,很想問問你。本門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
樂秀寧笑道:“是不是我說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煩?師弟,你的武功勝過我,我可怕你的很。”沈瑄苦笑一聲:“好吧,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從前的事,我不再追究。不過,不過你還要答應我,無論你和舅舅有什么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他的妻子兒女都離開了他,已經很慘啦。”
“我知道他很慘。還是你心好,”樂秀寧釋然道,“那就照你說的吧。今晚之后,我也不再見你。”沈瑄也不知這種條件交換,到底對不對。可是今后不必與樂秀寧為敵,對他而言實是種解脫。
他的第一個問題卻是:“你怎么會對吳霆下手?”
“他是個好人,我也不想那樣。可是我私闖碧蕪齋,已被他看見。我求他不要聲張,他不肯,眼神里那么恨我。那時我的《五湖煙霞引》尚未練成,倘若讓他父親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蕪齋,是為了那本《江海不系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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