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濁水清塵西南風-《青崖白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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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雨紛紛。
樸素典雅的墓碑上,刻著一串秀氣的隸書:“沈門吳氏夫人之墓”。碑文出自母親自己之手。
那年她積勞成疾,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便把一雙垂髫稚齡的小兒女叫到面前,道:“將來媽媽不在了,你倆就留在這里,不要回洞庭湖了。瑄兒,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妹妹。”瓔瓔還小,不太懂得生離死別,只是撲閃著眼看看母親,又看看哥哥。
“等妹妹滿了十七歲,就送她去和陳家那孩子完婚。陳家人很好,將來能照應你們。可惜我來不及為你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記著千萬別學武功……”母親如果知道,后來自己不但學了武功,更浪跡江湖,而且放棄了家室之念,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紙錢化為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風中打著轉兒,又被蒙蒙細雨潤濕,貼在青石墓碑上。
那時真的太小,如今記憶中母親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聲音清晰地印在腦海里。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母親的墓碑上,連父親的名字也未提到。
墳墓周圍打掃得很干凈,幾株木蘭花樹,也有人看護修剪,生得枝繁葉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過,空有雨打殘紅。
“洞庭波冷曉侵云,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蘭生于湖湘,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李義山這首哀婉的《木蘭花》,也是母親最愛念的詩。可惜母親最終也不愿回到生長木蘭的故鄉去。幼年時,母親是他最親密的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一點也不了解母親,一點也不了解她心中隱藏的深深的憂傷和哀怨。
倒是陳睿笈和瓔瓔,不辭辛勞地在母親墳頭種上了木蘭花樹,他倆一定常常來祭掃。不過今天是清明,他們怎么還沒來呢?
山道彎彎,細雨中停下一輛小驢車。車中下來一對年輕夫婦,斗笠蓑衣遮了半張臉,對著沈瑄細細打量。
沈瑄微微笑了笑,那少婦歡呼著跑了過來:“哥哥!”
陳睿笈有些發福了,瓔瓔改了婦人裝束,仍不減當年的活潑,從車中抱下一個梳著兩根羊角辮的小女孩:“阿緣,快叫舅舅!”沈瑄抱過孩子,一時百感交集。
瓔瓔埋怨道:“哥哥你太不像話啦,好幾年都不來看我們。不過舅舅真是神機妙算,他說你多半會回來掃墓,你果然就來啦!”
沈瑄愣住了:“什么舅舅?”車中爬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蹣跚而來,可不是吳劍知么?
吳劍知不來找沈瑄,沈瑄也會去洞庭君山找他的,當然不只是為了給舅母上墳。他這次回葫蘆灣來,一來是看看久別的母親和妹妹、妹夫,二來是為了印月的托付,來采集孟婆柳的解藥。可是吳劍知居然就算準了他會回家,找了過來。
“瑄兒,我還是希望你回三醉宮。門中無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世上就沒有洞庭派了。”陳睿笈夫婦一離開,吳劍知便對沈瑄道。沈瑄不語,心里根本不情愿。
“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業啊!”吳劍知道。沈瑄仍然不語。
吳劍知長嘆一聲:“我知道,你總是忘不了那個天臺山的姑娘。如今我也相信,她不是我們的敵人,當年委屈你們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誰殺死了吳霆表哥?”
“我知道,是樂秀寧那孩子。其實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八九分。是我對他們父女不起。原以為樂師弟能體諒我的苦衷,可他們不原諒,我也只能認命,只是苦了霆兒。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攪在里面去。我最害怕老一輩的恩怨,連累你們這些年輕人。”
又是與自己無關!吳劍知為什么要回避所有問題,看來他的獨生兒子死了,他倒無怨無悔,難道他真的做過什么虧心事么?沈瑄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吳劍知看出了他的不悅,暗自嗟嘆:“那天你問我澹臺樹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蔣靈騫真的只是蔣聽松撿來的棄嬰么?以赤城老怪的脾氣,似乎不會收養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孩。”他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瑄簡直猜不透。
“瑄兒,有些事你或者不便說,我只是擔心……唉,我告訴你吧,澹臺樹然是你的四師叔,當年赫赫有名的劍客,人道天下第一。”他終于愿意講了,“先師共有四個弟子:我、你爹爹、秀寧的父親樂子有,分別被江湖上的朋友稱為書仙、醫仙、弈仙。還有一個小師弟,人稱瀟湘神劍的,就是澹臺樹然。不過,不過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們相提并論。因為澹臺樹然身份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師,實際上他原是你們家的仆人。”“仆人?”沈瑄有些意外。
吳劍知點點頭:“記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發大水,許多災民走投無路,賣兒賣女。一對復姓澹臺的小兄妹,被師娘雙雙買了回來,另起了名字。男孩叫樹然,女孩叫煙然。因為澹臺樹然識字,先師就著他做個小書僮,伺候筆墨。”
“先師教我們武功,他也看在一旁。后來過了半年,有一天你爹爹發現三師弟在責打他。原來他偷偷學習本派武功,練習時被三師弟看見。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臺樹然不懂,又不肯認錯。幸虧你爹爹攔得快,否則他的腿便被三師弟打斷啦。后來先師知道這事,倒不很生氣,反而考校他學得如何,結果發現他倒真是一個學武的天才。先師一高興,就叫他從此跟著我們一起練武,并親自傳授了他洞庭派的全部功夫。想不到這個三醉宮的小書僮,后來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問出身?”沈瑄嘆道。吳劍知笑道:“你卻有如此胸襟。只是當時我們師兄弟三個,都算是名門弟子,想著他本是賣身的仆傭,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雖然師兄弟相稱,平素卻并不來往。現在想來,真是有愧。”吳劍知卻不道,沈瑄自幼清貧,和他的父輩們大大不同,自然沒有世家紈绔的偏見。
“澹臺樹然是個很聰明自負的人。我們表面以禮相待,心里歧視他,他當然看得出。或者后來他行為狷狂,放浪不羈,也與此有關。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來遇見巫山老祖任風潮。任風潮是個武林奇人,她也看中澹臺樹然在劍術上的天才,遂傳了他一套神奇的劍法。靠著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這套劍法,澹臺樹然打遍天下無敵手,一時間在武林中聲名鵲起,很多人認為他當是天下第一劍客。”
“不過他出了名,卻一直惦念師門的恩惠。因為先師愛他奇才,的確對他很好,幾乎甚于對你爹爹。后來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是想傳給他的。這事你應該知道的。”
“后來他到天臺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寶貝女兒蔣明珠。那時洞庭天臺兩派就不合,他倆也算一段奇緣啦。可惜不久先師亡故后,澹臺樹然莫名其妙死在了廬山。蔣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吳越王妃。”沈瑄心想,原來他都知道。
吳劍知道:“但是他倆還生了一個女孩兒,卻不知下落。原來以為也死了,那天你問起,是不是……”
“你猜對了,舅舅,那就是蔣姑娘。”
吳劍知臉色微微發白:“早知如此……”他又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瑄道:“吳越王妃臨終前說出的。”“那么,”吳劍知試探著道,“蔣姑娘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沈瑄道:“她直到臨終,才知道蔣姑娘是自己的女兒。所以,她才自殺。”
吳劍知面色慘然,不住搖頭。有什么比做母親的親手殺死自己骨肉,更加殘酷慘痛的?
一提起這事,沈瑄當然難過,可是他早就傷心夠了,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舅舅,澹臺樹然在廬山,是受了天臺派的七個弟子圍攻。但是除了那七個人以外,還有一個高手,恐怕才是殺死他的真正元兇。”
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吳劍知頓時呆若木雞,語無倫次:“你……你說什么?你別胡說,你怎么知道!”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通通落在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誰?”吳劍知不住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舅舅!”沈瑄大聲道,“是誰害得四師叔一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害得吳越王妃誤入歧途,害得蔣靈騫從小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說到這里,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
吳劍知反而拍著他的肩頭,安撫道:“瑄兒,你不能心里只有仇恨,這會害了你自己。”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誰。”
吳劍知愕然,他看見沈瑄似在冷笑,只得無奈搖頭,旋即淡淡一笑:“澹臺樹然是我師弟。我若知道誰害了他,能不為他報仇么?瑄兒,別再想了。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真的能夠過去么?
“她已經不在了。你也不要為了這些事,太苦了自己。”吳劍知道。
沈瑄只能搖頭不語,不知還能對吳劍知說什么。搖晃的燭影照著發亮的矮幾,矮幾上擺著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著曬干的紅色小蛇,那是他白天從生滿了孟婆柳的湖底捉來的。他現在還拿不定主意,也許,應該辦完了印月的事,再來解決這段恩怨吧。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來以后,一直沒有葉大哥的消息。”
“那年你走以后,他就去了北方,跟著一個姓趙的闖蕩。”
可是,中秋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滿,葉清塵就要回來了吧?
次日吳劍知便作別,臨行前再次叮嚀,要沈瑄無論如何,在中秋之前回洞庭湖一趟。
“我會盡量。”沈瑄道。吳劍知猶豫了一下,又道:“我老了。這一次你回來,我就把洞庭派掌門的位置交給你了。”沈瑄吃了一驚,駭笑道:“舅舅不是開玩笑吧。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洞庭的掌門。”
吳劍知捏著鞭子,遲遲不上馬,似是還有千言萬語。然而畢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再三道:“中秋一定要回來,一定。”
此時不過春末夏初,東風拂過枝梢,卻有幾片枯黃的木蘭葉子跌落在吳劍知的肩頭。沈瑄為舅舅拂去了落葉,不知為何,心中一陣悲涼。
“我一定回來。”他這樣答應老人。
在葫蘆灣小住幾個月,慢慢為印月炮制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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