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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何需見血方封喉-《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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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黑云翻翻滾滾地壓過來時,田笑正把身子倒掛在鐘樓的飛檐上。

    他用兩只腳絞著檐頂的獸頭,身子倒懸,腰盡力往前探出去。

    這鐘樓很舊,可相比它腳下的咸陽城來說,已算齊整的了。

    那些黑云四下里合攏過來,越積越厚,烏深深地往下堆壓。越壓越低,象推翻了一盒墨。那墨汁濺到天上,因風成勢,遇雨逞威,潑肆開來,化就一只鬼斧神工、巨大無比的黑狗。

    那黑狗毛毿毿的、鼻息咻咻地、咸而腥地往下嗅,逼嗅著下面的咸陽城。

    而腳下的咸陽,歷經千載,終于破敗。仿佛小孩兒們手里玩舊的木頭盒兒,邊角猶存、規矩已亂,漆彩凋零、可憐巴巴地支離在那里。

    這——就是那個先秦故都?

    鐘樓里還有人。

    一共是兩個。看穿著打扮,一個像縣城里的典吏,一個卻像鄉間的里長。

    今天對于他們仿佛是個重要的日子,所以兩個人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干瘦平整得像衙門里的板子,臉色卻像衙門口敲舊了的鼓皮,唾面自干加上凜然不可侵犯兩種神色竟如此奇妙地統一在了一起。

    像里長的那個年紀大些,穿得卻更花哨些,一件綢員外衫在他身上開出富貴如意的花來。那富貴也是披在這黃土塬上的富貴,像戲臺上的裝扮,裱糊的儀杖,窮家子的喜事,沒有底氣的架式。

    他們兩個攀爬到這個鐘樓上后,隔上一會兒,那里長就要抻抻自己綢衫的后襟,口里喃喃說道:“過先生怎么還沒來?”

    終于那典吏被叨咕煩了,只聽他粗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覺得別人是什么人?別人可是弘文館里的來頭!是皇上也信重的文華閣里聞閣老的私人!你覺得怎么著?見你我這么兩個小腳色,也值得他老人家先來等我們?真真好笑!”

    那鄉紳卻不惱,仿佛倒高興終于跟這個不愛說話的典吏搭上腔一般。

    “那弘文館究竟是什么來頭?館里隨便出來一個什么人都那么重要?他又沒有官職。”

    典吏有點不耐煩又有點炫耀地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對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館打理。不說別的,就說他們每三年一大考的龍虎榜,就已搜羅盡了江湖上各大門派與世家甘于受他們的轄制了。當今江湖,門派紛雜,可除了少林‘水木堂’與武當‘大北倉’還稍可以自撐門戶外,剩下的有幾個不受弘文館與武英殿轄制的?凡是上了龍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云,可以直接入武英殿執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羨慕的出身的正途了。這過先生過千庭雖沒有官爵,但他可是執掌弘文館的聞閣老最有力的一個幕僚。等閑的在職三品大員,想見他一面可都不那么容易呢。”

    說著他拿眼乜斜了那鄉紳一眼:“古老,要不是敘上家譜,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點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的面上,這過先生又么如何見你?”

    那鄉紳古老赫顏一笑:“都是那些不長進的子弟。他們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脈凋零,也從不肯讀書從正途出身,一向還瞧不起別人,不肯跟他親近。現在果依了我說的吧?做人要厚道!他們哪想得到我這姓古的侄兒……居然這么爭氣,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對他傾心在先,何況還有朝廷眷顧呢。”

    他說到“姓古的侄兒”幾字時,因見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氣里便有些心虛。想來自己也知兩家雖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關系,其實并未聯宗的,就是這輩份也是他估計著年紀虛擬的。

    那典吏卻親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氣道:“咱咸陽城出了古少爺,那真是咱咸陽城的福氣。古老,您今后攀上了這門親,可不能富貴即相忘,別忘了提攜下小弟啊。”

    外面檐頂的田笑聽到樓內兩人的談話,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離那富貴權勢遠遠的,這時聽了那兩人的對話,不由感慨:那古杉聲名雖盛,但一天到晚被這些小人算計著,想來也未必怎么開心。

    正想著,他耳朵一豎,隱隱聽見了什么。身子忽一縮,一隱就隱到檐底,連呼吸都小心起來。

    他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那走來的人行走呼吸間,讓人一聽就知是個斷不可忽視的高手。過千庭——那來想來就是過千庭了,行走氣息間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過的氣度。

    田笑由不得調息靜氣,免得被人發現。他撥開瓦縫偷窺,卻見那鐘樓上已走上來一個人。那人年紀好有三十余許,面色青白,衣著潔凈,仿佛一個先生模樣。

    就見那典吏已施禮先叫了一聲:“過先生。”

    旁邊那鄉紳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禮。

    卻聽那過先生笑道:“這位就是古老?”

    一雙細目開合間,精明隱現。

    他語氣雖客氣,但自有一種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裝出的親和之感。田笑暗暗“呸”了聲,可那典吏與鄉紳卻很吃這一套,面上都露出受寵若驚之色。

    卻見那過先生伸手往袖子里一摸,沉吟了下,摸出個柬封來。接著將它遞與那鄉紳道:“兄弟初來咸陽,卻要煩古老代傳個拜貼與古杉兄。說在下是聞名已久,甚渴一見。”

    說著頓了一頓:“還有,就是這比武召親之事,古老想來都知道了吧?”

    那鄉紳連忙點頭,才要措辭作答,那過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釋一下,這也是聞閣老應江湖諸大家所請,上秉朝廷后,給古兄添的一點小小熱鬧。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生性清簡,不愛這些虛熱鬧的,萬望他不要見責為好。這比擂召親的事,還要古老跟古杉兄細細地說說。我們弘文館現參與其事,卻也是下承江湖諸世家厚望,上領朝廷的一番盛意,萬望他不要峻拒。”

    塔檐上的田笑聽了不由一愣:怎么,這鬧得這么沸反盈天的比擂,來了恨不得有近千余個江湖角色,恨不得掀翻了半個咸陽城,那么多女兒加鞭快馬的都趕了過來,而那古杉、居然還不知道?

    卻聽過千庭微笑道:“這事兒怎么說也是上達天聽的。古老如辦不好,只怕就不好說話了。那古杉兄雖說驕傲得緊,怎么著也要顧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遠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關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這些事我們都是知道,也從來不曾擾他。前兩天才聽人來報,最近他剛剛回來。古老不要耽誤,現在就去摔碑店為好。”

    那鄉紳臉色白了白,他一直根本都沒得空兒說話。卻見那過先生面上分明是談話已經結束的神色。他呆了呆,應了聲,告了個罪,再猜不透里面的機關,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聽過千庭沖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么樣了?”

    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確實,四望鄉郊外那些鄉民都說,這些天來,是聽到四野郊外,時或有一個瘋女子瘋著喉嚨唱歌。唱得什么也聽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出沒就在四望鄉那一帶。”

    過千庭臉色陰沉,望著樓外黑云,哼聲自語道:“當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現在,有我弘文館出面,她還想出來搗亂嗎?”

    鐘樓中一時一靜。

    那過千庭的臉色,不只讓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里偷偷見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見過千庭踱到窗口邊上,手摸著窗欞,腦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田笑好奇地看著他——以田笑的出身,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機會原少,而這人身后,就是那個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陣兒看似臃腫無用、一陣又顯得強大無比的朝廷。那些混跡其中的人,個個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貪贖,他們馬上就可以把那整個系統變得臃腫無用;可一旦想及鎮壓,他們的手又是沉重的,會立刻顯出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

    卻見過千庭的面色忽然微微一變,揮手沖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約的人要來了。”

    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么人,居然讓過千庭這樣的人物一提起都忍不住駭然色變?

    那典吏才向鐘樓下退去,田笑就聽到一聲巨大的“咣”的聲,那響聲好大,以至響過了后四下里突然地一片寂靜。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鐘樓內望去,卻見鐘樓后面的窗子已被撞開,一塊巨大的黑色的棺蓋樣的事物直沖進鐘樓內來。細一看,那棺材蓋原來并不是木頭做的的,其實是個紙鳶。只是它做得太像,顏色也漆得剛好,簡直像一塊沉重無比的檀木棺蓋。

    那紙鳶上還坐著個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嬌小玲瓏。只是她的黑衣與座下的紙鳶不同,雖同為黑色,隱隱地卻浮泛著光彩,像鴿子脖子上的羽毛,深深的色澤中潛藏著流動的藍光紫暈。

    那紙鳶像撞破了一道時光之門,它的后面,洞開的破口處天光一綻。它突然出現,驀地撞碎窗欞,可接著,時間在它四周似乎忽然變慢,只見那被撞破的窗欞、糊紙在空中竟似頓住了,然后才緩緩地向四下里散開。

    那女人的出現也就由一聲暴響開始,接著,卻在異樣緩慢的碎紙、斷木的飄落之間出場。只見她的面上黑紗飄蕩,黑紗里織著金的、銀的、五彩的線,但合在一起,它居然還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紙破欞,輕輕散落,幾近無聲,卻像一隊靈棺經過時那飄落在荒野里的紙錢。

    過千庭輕輕嘆了口氣:“你每次露面,都要搞出這么大的聲響嗎?”

    他微微蹙著眉尖,有一點裝模做樣的架式,又有一點討好的語氣。

    田笑卻感覺出,他這架式下面,卻透著說不出的謹慎與防戒。

    以過千庭的身份,一個人能讓他不得以不開玩笑的方式顯出討好已難,何況還暗地里叫他如此謹慎的戒備?

    田笑登時不由對那女人好奇起來。

    ——她是誰?

    卻聽那女人格格地笑了。那笑聲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罌栗花鮮艷的開放出來,她的笑聲是有顏色的。

    她笑得身上都輕輕地顫動著,連帶著座下的紙棺都一陣輕擺。

    ——這女人是誰?

    只聽她格格笑道:“我只覺得這樣才好玩兒。”

    過千庭微笑道:“你說好玩兒就好玩兒好了。”

    他語氣里有一種他這樣的男人面對一個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貴的女人時那一種放縱與討好交雜的滋味。

    只見他微笑著:“可是,面對我這樣一個無趣的老男人,不解風情,卻也相當煞風景吧?”

    那女人皺皺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翹,隱隱地貼著面紗,皺得那面紗一陣輕顫,扇出的氣息仿佛她喘氣兒在你身邊兒似的。

    只聽她道:“你少給我扯些閑蛋。說吧,你不惜出動聞老頭兒,坑殺六士,連黜天師那老天閹都給你發動了,逼我出來有什么事?”

    田笑聽說,心頭不由已微微一陣扯動,她語氣雖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頂尖兒的人物了。

    過千庭微笑道:“沒別的,只是想給你做個媒。”

    那女子嘻嘻一笑。

    過千庭笑道:“阿姑娘想來還是小姑獨處吧?雖說,據傳,你也結過好多次婚了。每每見著可眼的少年郎時,就把他們殺了,好讓他們跟你睡同一個棺。可據說,你回回把他們一放進棺里,就倒盡了胃口,再不想進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獨行,卻耐滿這天下的須眉濁物倒盡人的胃口何?”

    他玩笑著,接著卻半正經半玩笑地道:“可這次,我介紹的這個人卻堅決不會讓你倒胃口的。”

    “誰?”

    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紗也微微上翹。

    她這舉止讓人心癢癢的,真恨得田笑都要恨不得揭開她的面紗來看一看,看上個通透才罷。

    過千庭故意沉吟不語。

    好半晌,他輕吐了兩個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時,他才說到正題。

    見那女子不說話,過千庭笑道:“我們知道阿姑娘視錢財如糞土,只怕沒耐煩料理那以妝奩雜物,所以我們聞閣老這次愿敬送珍珠十擔,楠棺千口,錦緞九千匹,外加上滇邊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聽得下巴都快要落下來。他早知這不是普通的說媒拉纖,而是一場交易,卻沒想到弘文館肯出的價錢如此之高。分明是過千庭見那女子不說話,在以財貨動其心呢。

    那女子猶不說話。

    過千庭嘆了口氣:“阿姑娘還嫌少……這樣吧,我虛答應一聲,負責說服武英殿,把川中酆都還給你們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動,卻還是不說話。

    過千庭喃喃道:“這可就不好說了。阿姑娘也知,我們聞閣老為操心阿姑娘這親事,這樣也算傾家了。何況,附送的還有那號稱‘咸陽玦’的古杉的那一身玉色。他這樣的人,保證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強過世上男子千百倍的。那一身肌骨,據說人人見了都會動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應,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這些小小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門,以及如此聲名麗色,還是不見得會動心的。所以才會沉默以拒吧?”

    他口氣里微涉調笑,卻已用上了遣將不如激將的法子。

    無奈那女子還是全不為其所動。

    過千庭只有拿一只腳的腳尖在地上直劃,劃來劃去,就是再也不肯說話,似乎他這邊底牌已盡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給我扯你娘的屁。這點點東西就想讓我動心?別給我玩心眼兒,我問你,巫、仙那里怎么辦,你們給我什么條件?”

    倆人這時算話已入巷。田笑聽了一愣,什么“巫”、“仙”?難道是……

    卻聽過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們這世外三門相互之間的爭端可不比那濁世里的世家門派,我們弘文館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們一向插手還少了?一句話,我不管你們聞老頭子用什么辦法,起碼一年之內,要叫坑殺六士與黜天師那些王八蛋不再監視我的北氓山,我要回到酆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間的事,你們通通都不許管。”

    過千帆好一時都不說話,沉吟著用腳尖兒劃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個字:“好!”

    然后他展顏笑道:“我這已是越權。不過為阿姑娘喜事著想,傾了力也該。這樣,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聲:“嫁個屁!”

    然后一雙眼睛冷厲一掃,怒聲道:“你別跟我花言巧語,以為我不知你們打的什么算盤。他古家自當年駱、易之后,屹立江湖數百載,都沒人敢打擾。你們這次是不得已而為之了。旁人只道你們是為傳說中他看上了遲慕晴那小丫頭,怕他跟邪帝扯上關連,以后你們的麻煩就大了,所以搞出這么個荒臺之擂來。讓我來揭你的皮,你別以為我久已脫墮民之藉就不知道這其中的底細了。你們怕的是劇秦!當今江湖,劇秦被你們逼得有如垓上項羽,四面楚歌,滿江湖的人都聞之色變,沒有人敢跟他們打交道。可讓我看得上古杉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這幾年,不是有他的支持,劇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兒,功夫是高,但門下太雜,他也不耐庶務,組織極爛,你們怕他何來?你們怕的是劇秦!更怕的是你們一直最視為眼中釘的劇秦與邪帝通過古杉聯成一脈,所以,少給我扯你媽的蛋!”

    她那里還在說著,田笑在檐上,卻已如雷轟電掣一般,被震了個呆!

    ——江湖!

    不為別的,就為那女子口中所說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流落,也算很早就進入這所謂“江湖”之中了。

    但只有他知道,這世上滿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噓,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實又何嘗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當的“大北倉”?“晉祠”三家?汝陽王府?綠靶子山……

    他們這些所謂“江湖人”個個稱誦的地方又何嘗是真正的江湖?他們早已融入朝廷的體制,三年一大考,一個龍虎榜早已延攬盡當世人物。連他們的考題都不出他們上面欽定的“武八股”范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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