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伐柯-《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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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瑯琊臺。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那突發的放吟憑空而起,天風海雨般,也阻斷了田笑喉中的長嘯之念。
他只覺胸中一時壓抑無限。
“秦王、秦王……”他只約略聽出了秦王,可這個秦王是哪個秦王?是那個始皇,還是初唐時的那個秦王?可無論哪個,他都在唱著那個可以煥發出絢爛生命力的年代。
那聲音如松濤,如雷響,如深丘大壑之沉鳴,卻渺不知其發聲所自。
四周里一下只聽到嘯叫連連。“伐柯”中人人人發覺目標已現,就開始一疊聲的嘯起起來??稍谀且宦曈忠宦晿O年輕極高揚的嘯叫中,卻有一個更沉雄高邁的朗吟繼續著: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頞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
田笑一聽動心,只覺世上奇雄,無過于此!
那朗吟之人這時已聽得伴隨著他的朗吟的,一時竟發出這么多的嘯叫。他似乎也驚覺不對。天上的雷聲隆隆,一連串的電閃劃過密不透風的天空,田笑仰首望天,只見古木之巔,一下一下,剪影似的劃過一條條影子,那都是聞聲而至的自己此時的同伴。
卻見那朗吟的人影也已躍起,可惜那電光太短,只照到他的人影東飛西擲,似乎一下出現在這里,一下出現在那里。那人分明在躍起觀察四周形勢,他的身影更催發得密林中嘯叫連連。
一場“伐柯”之殺正式開始!
這不象一場連續的搏殺,因為夜太黑,大多時候什么都看不見。只在那連片的電閃的間隙,可以見到一幕幕截斷了的場景。
田笑只見到一個個黑色人影飛沖上樹巔,于電閃間隙此起彼落,傾力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古杉卻見機極先,他先立在樹杪,再也不許“伐柯”眾人可以登高而立,逼迫得他們只能處身于樹干的中段。
田笑看到了韓家的亡魂鐵,看到了江南霹靂堂的雷劍,也看到了蒲田下院的伏虎拳……他一起興起,大笑著向樹頂撲去,也對著那古杉傾力出手。
——今兒這真是一場酣戰,世間之樂無過于此!
可真到這時,他才發現,古杉手里曳著的卻不是一把長劍,而僅僅只是一根樹枝。
古杉似乎不肯傾力,他僅只是退讓化解。突來之襲一時讓他決定不下態度??伞胺タ隆敝丝梢哉f俱是江湖少年精銳,這十幾人聯擊之力豈同小可?
那古杉高蹈于樹杪之上,眾人只可騰起與他搏擊,雖被他迫得人人只能落身樹干中間,可個個俱起了憤慨之心。連田笑都是一開始還只覺好玩,漸漸下手就不顧輕重了。他心中涌起的卻是和大家一般的心思:他憑什么可以這樣!簡直太象是一個不可能的傳說了!他們不由都升起一種就是聯手也要打破粉碎這傳說的渴望。
猛地一個電閃劃過,田笑正與另外一人飛身而上。那人與田笑相距丈余。這一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飛襲。他們似乎都不愿與別人聯手,只愿趕在別人勢盡而落的間隙出手,以圖一場單對單的對決。
田笑于電光中望向那人的臉。只見那個人也蒙著面。可電光一閃,沒蒙上的眉眼卻瞬間也被照了個清楚。
田笑只見到一雙眉橫兩刀的眉毛。他心中轟然一響:不可能!
——但是她!
——她也來了,居然女扮男裝的趕來了!
田笑這一下騰起也就忘了出手,他怔怔地望著那蒙著面扮著男裝的鐵萼瑛出手。
她怎么會也趕來?又為什么會要對他出手?
可田笑接著看到了她的出手,只覺得,這么些人中,只有她的出手不含怒意,卻完完全全的、正心誠意的、如同一場印證的、恭然謹肅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田笑也是這時也才認真見識到鐵萼瑛的功夫。
除了他,只怕少有人會看出這是一個女子的功夫了。她的招路極剛勁跳蕩。接著田笑腦中一閃,喉里忽苦苦的,象有一股膽汁泛了出來——她這哪是在決殺?她出手以圖的分明是一場親近!
她是一個有自己念頭的女子,她正在考量的是她心目中的那場傳說。
那簡直不是襲殺,那是一場渴慕,是一個強硬的女子檢校著自己心中的情感,是考量著那個對象的真偽。那樣的態度,已如此的接近于……愛。
田笑一時呆呆地停身在樹干的中段。他看著鐵萼瑛的出手越來越端謹,他的心也越來越沉了下去。
人說女孩兒多水性,是水做的骨肉??稍谒砩?,田笑看不出這些。只覺她心中一旦有了感覺,是必要親手驗證的。而當她心中的感覺越強烈,她反而越沒有一般女孩立時生出的花巧與多變,她只是變得更加鄭重,鄭鄭重重地以較量在考較著她的愛。
那閃電的冷光一下把田笑的心都冷醒了。這已不再是他的游戲與戰斗,他倚在樹干上旁觀。卻忽覺得今夜的雨真的好冷,打得他全身肌膚都燙了,只心口一塊卻冰涼涼的。
耿細光確是一個聰明的人。他突然繞到遠處,躍至樹杪再奔近而襲。
余下人一見紛紛效仿,那十余人轉眼已各在樹杪團團把古杉圍住。
古杉的衣衿已有多處被利器劃破,他仗鞘還擊。衣衫的下擺一條一條地在閃電中飄蕩,可每一下的飄蕩映入人眼中時都在電光閃過的一瞬中有若靜止。端端是……好風慨!
“伐柯”之人的圍攻已越來越悍厲,大有把性命都押上去之勢。田笑明顯看出古杉已再不能輕松應對了。他不由懷疑,一旦古杉遇險,鐵萼瑛只怕就是冒死也要相救的。
——可她如果冒死相救,自己是不是到時也會冒死助她?
田笑正沉湎于自己的想象里,忽聽得古杉一聲輕叫,人影斜斜而墜,他猛地放棄了高位,落得極快,用速降之力突然脫出“伐柯”諸人的包圍。
田笑只耳聽得“伐柯”同伴中人一聲怒叫,人人附尾,疾追而至。
他眼看著古杉就在自己身前溜過,不知怎么,卻動都沒動一下手指。
只聽到一連片的樹葉披響,那些樹枝不知劃破了多少人的衣衫,田笑看著自己的同伴們在眼前一一劃過,都疾追向那古杉。最后閃過的兩人掠過自己身側時,一人回頭怒看了自己一眼,低聲罵道:“軟蛋!”
那似是耿細光。
另一人卻嗤聲一笑:“耿兄,他多半知道了自己是被找來當替罪羊的,所以才不肯出手,這小子倒夠聰明。”
田笑腦中一轉,已明白了這些蒙面的小子為什么找上自己。
——殺了古杉的話,雖然他們心中定會相當得意,但只怕在江湖上,明面里是無論如何也要想法擺脫干系的,所以才會突然地找到自己。
原來他們找自己不過只是一只用來替罪的羊罷了!
他心中好笑之念升起:這個世界,原來真沒一件事可以認真的,到處是精明的算計。那算計下就是千瘡百孔的人性。原來、自己剛剛還欣賞這些假樣的子弟生平頭一次由心中的嫉恨催發出最原始的殺機時,他們也未嘗忘記、要對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社會與規則做出交待的。
耳中卻遙遙聽到耿細光怒道:“回頭再找這小子算帳!”
“伐柯”與古杉諸人都已去遠。
田笑抖抖身上衣服,落到地上。
他并不生氣,不過是又一次從別人的熱鬧中冷眼走過罷了。
他幼失怙持,從小就是個到處飄流的浪子。這個世界鑼敲鼓打的熱鬧他見得多了,不過從來都是站在圈子外邊冷眼相瞧。別人也從不把他當做場面上的正經人物,他慶幸由此掙脫掉了不知多少枷鎖。
這個人世,那些熱鬧,遠遠看著固然有趣,一陷其中,想來定是煩難無限的。比如結婚這樣的大禮,說起來固然快樂,但有哪個婆婆不在兒子婚前愁煩得要死?田笑記得小時隔街徐阿婆為了忙兒子那婚事浮腫起來的臉。從那時才明白,那些表面的快樂是裝給別人看的。忙這忙那,不過是忙著要合別人的式。
大家互相哄著,騙著,假裝出一個虛樂呵,不過好讓這貧瘠的人生多少有些事情好做。
他慢步走出了古家的那片密林,前面有個小山崗。山崗不大,座落在這里卻頗得意趣。
田笑只覺得古家所在的地段兒當真風水不錯。他不通文墨,不過這地勢卻讓他想起在韓城太史公墓上看到的幾個大字:即景乃崗。
這四字他一向半懂不懂,不過借用在這里倒大似不錯。
雨下得疲了,也不知追殺古杉那一撥人倒底怎么樣了。
只是田笑看看自己濕透的衣服,一想起追逐古杉的那些人身上一色穿著的防雨的油綢,在夜色中也黑得兀亮的樣子,就覺得這些跟自己很不相干了。
雨傾泄久了,天上的云似乎也稍薄了些,四周景物隱約可見,眼中比適才略見清明。不一會兒,田笑卻見到距自己前面百余步遠的地方似乎有那么兩個影子。
他還沒很看清,卻聽到一個聲音已大叫起來:“田哥哥,田哥哥!”
聽那聲音,看那人影興沖沖招手的樣兒,田笑就已下辨出,那分明就是環子!
這么黑的夜,這么大的雨,她怎么會跑到黑黢黢的這地方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險嗎?
田笑心中一怒。他急步向前,卻聽到“咯”的一聲,似有人打起火鐮。
這么個雨天,那火居然還是亮了起來。
田笑眼前一亮,只見不遠幾十步開外的去處,卻坐了一個老人。他身下是個小木杌子,這么個荒郊野外,居然他有興趣搬了板凳出來!然后田笑盯到他瘦小的身子上那小小腦袋上面的發髻和發髻上插的一根筷子,不由一愣,馬上認了出來,正是前日小店中摔碎了茶壺的那個老頭兒。
環子就立在他的身后,臉上被火光映得紅紅的,神色間分明見了自己大是興奮,一只手還在招著。
田笑還在奇怪她眼力怎么這么好,自己沒看到她時她能先認出自己,接著想起,這丫頭是聽得出自己的腳步聲的。
那老頭兒正用一個紙捻子把火頭接上。那紙捻子也不知怎么那么禁燒,一直不見滅。
田笑湊上前,開口即是責備:“好好的不在城里呆著,你一個人怎么亂跑?”
環子嘴一撅,委屈道:“怎么是一個人?我跟著老爺爺兩個人一起呢。”
田笑不信那老頭兒也是從咸陽城里跟環子過來的。
他疑惑地看著那老頭兒侍著的小杌子——咸陽城距此二十來里地,這么遠的路,他還會帶個小杌子過來?
那老頭兒卻似他肚子里的蛔蟲似,已看出他的心思,嘆了口氣,拍了拍身下的凳子,嘆道:“你以為我愛帶著它,這么遠,不累贅嗎?但今天我是老丈人見女婿,沒辦法,多少得帶點儀仗,端那么個架子出來?!?
田笑看著他一張小臉上小眉毛小眼睛擠在一起,卻偏裝做一本正經的樣子,一張小杌子放在干地里,腳上鞋襪卻都沾著爛泥,不由差點“撲哧”一下笑出來:搬這么個小破凳子就可以算做儀仗了?這又有什么架式可言?
接著卻想:他又在騙誰?要給誰充老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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