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伐柯-《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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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那老頭兒一迭聲地嘆氣:“唉,有什么辦法,女兒大了,就再不能象小時那么乖。你不給她找,她也會自己出來找女婿的。一動彈,就會給你惹出無數麻煩來。可我現當著準老丈人的身份,有什么辦法?只好不怕遠不怕臟的跑過來,勞累且不必說了。真真是……唉……”
他看看身邊的環子“你且不要再長大了。我那丫頭要也還是像她這么大就好了。這個年紀多好,不會犯花癡,不會想著找女婿,又天真,又這么好玩,又會乖。”
田笑心里不由好笑:居然會有人說環子乖!
他這里念頭還沒轉罷,卻已聽環子大叫道:“誰說我不會找女婿?我早找著了,我在等著田哥哥成親后就好給他做小的!”
田笑一聽,頭不由立馬就“嗡”地一下。
那老頭兒哈哈大笑,他拿眼望向田笑:“怎么,小子,那天在咸陽城里,那一溜跟頭摔得你舒不舒服?”
他不提,田笑真還差點忘了。一回想起那日小酒店外面那一連串的挨絆,加上最后嘴啃的那一口泥,心頭由不得怒了起來。
他跳起來戟指怒道:“果然是你,臭老兒,你今天給我還回本兒來。”
說著,拿眼覷著那老頭兒,要瞧上個空兒就得隙出手。
他一想及動手,才猛地覺得不對。那老頭兒看似瘦小孤伶地坐在那里,坐下來還沒有三尺高,滑稽得不得了,可田笑一念及出手,卻不知這第一步要怎么踏出了。
這老兒!他全身上下的姿態居然看起來毫無漏洞,似乎自己怎么一步往前跨都會貽他以可乘之機似的。偏他的身態自自然然,全無哪一家門派的固定之姿,隨意而動,可怎么著都讓人無機會出手。
田笑心里一驚,猛地想起那日沐澤堂外胡兔子吐出的那七顆牙來——這老人絕非等閑相與。一想到這兒,田笑不由真的急了,他急的是:他本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有點仇怨,他有機會有能力就小報復下,要是沒有,他也就算了,不出手又怎樣?可這時,卻覺得自己只不過剛才提過一口氣,這時卻被逼得再也收不了手一般。
那老頭兒只笑瞇瞇地看著他,田笑只覺得他神氣雖松閑,自己這此刻的姿式,一心的念頭,一舉一動都在受他控制般,他似打定了主要要稱稱田笑的斤兩。
田笑不喜歡這種被人控制的感覺。他與世無忤,一向出手,也只圖好玩。打得過打,打不就逃。可就是打不過,也還從沒有這種被人控制的感覺。
這是什么人?竟象是江湖中只在傳說中,從沒有人親眼看到過的那種高手!
田笑停即停不下來,被逼得只有使出壓箱底的本事。
只見他身子微微一轉——對方即然無隙可乘,他只有動起來,誘也要誘得對方露出一點空隙來。
他身子滴溜溜一轉,貌似要左閃,腳步卻已右趨,肩膀方右側,可心意卻已向前。
別看他平時看來閑閑散散,再無出奇之處,此時身法一施之下,連久識田笑的環子都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一種平時再都看不出的光彩。
那老頭兒微微一楞,心法加力,口里“咦”了一聲:“你居然還會‘隙駒’步?”
田笑嘿嘿一笑,身子微動,那身法果然如駒過隙。
那老頭兒似也頗感意外,“你跟久已失蹤的孤僧或絕跡江湖的二十五郎有什么關系?”
田笑卻全沒注意他的問話,抓住他疑慮一現之機,身子猛地一竄而退,動如脫兔。然后腳尖一點。那一退有如引弦,這一進卻如放箭。他身子一竄而進,這一進卻終于得以突破,比剛才立身之處已大前進了一大步。
猛地見那老頭兒神色微變,似乎莊重起來。田笑心頭一喜,不由微覺得意,面對如此高手,自己居然可以逼得他神動,也足以小小自得了。他得意之下,不由把一套偷學來的“隙駒步”更是使了個花團錦簇。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能讓他瞧不起自己,說什么也要欺到那老頭兒身前!
那老頭兒卻微微抬著頭,望著田笑,神色越來越是凝定莊重。
田笑見到這么個功夫像只在傳說中才有的高手都被自己引出這般神態,心下不由大樂。一時前竄后跳,只圖再進一步。
他這么返折舞弄了很有一會兒,只覺自己步法酣暢,在被逼之下,居然使出了自己從未到過之境,不由更是歡喜,得空拿眼望向環子一眼,想在她眼中看到一點欽佩來。
可這一眼之下,卻發現環子驚異固驚異,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一張小嘴也張成一個小圓,長著尖尖下巴的小臉上,一時打開了三個小圓圈,可那眼睛并不象看著自己,而是自己身后。他心中一冷,轉眼望向那老人。卻見那老頭兒雖一臉莊重,可那莊重的眼神原來也并非望向自己,而是像什么也沒看,更似在看向自己身后很遠很遠的地方,直似要透過自己的身子把目光送到要多久遠有多久遠。
田笑心下大怒,枉自己這么賣力,平時練功夫還沒有這次這么賣力的,就算在師傅的竹板子下也沒費過這般力氣,他們居然當自己是透明的!
他本是隨性的人,也不管自己身法施用得正酣,猛地一回頭,身子接著打旋,竟疾轉向后面,倒要看看他們在看自己身后的什么。
倒虧得他本是天性隨意的人,心法隨性而動,否則心頭略有偏執滯礙的話,這么于專心之際猛然撒手,可是最易走火入魔的。
他轉身之時,耳中同時聽到的卻是那老頭兒吐出口的三個字:“你來了。”
田笑心中不忿,差點沒接口道:“我早來了。”
接著卻發現,原來自己背后有人。
一見那人,田笑不由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田笑什么時候這么賣力的表演來,好容易想出上那么一次風頭,居然從一開始又被你搶了個盡。
只見他身后五十余步遠,卻衣袂飄飄地立了個人影。
那人影也并不如何特別,只是剛好站在田笑目力所及的視野快要模糊的地方,并不突兀,也毫不刺眼。他只是那么和恰地站著,衣衫俱濕,讓人只覺得雨流在他身上都成了泉。他背后的遠林低云,都隱隱只見個輪廓,風一吹過,那風似乎也變得和恰了。他也沒什么特別,特別的只是他那么一站,就站得這地方忽然風景起來,靜默的姿態也不知怎么就像招呼來了那本沉睡著的近林遠巒。
田笑心中一片無耐……這人居然又是、古杉!
因為,那人給人的感覺就是,讓人覺得、他就應該是古杉。
那人影微微一頷首。
身后的老人一聲輕笑。
田笑便覺得身后有一種力量把自己直往前推。
他不由自主地沖前了十余步。他一錯神之下,心頭已經失控,這時自己好象已全為身后的老兒所控。一時他只覺得自己左肩欲動,胳膊中突生力量,就要劈起。然后只見到對面古杉眉毛難以覺察地一動,身子似向后退了退,又似根本未動。
其實這么暗的夜,隔了幾十步,哪里就看得到古杉的眉毛了——田笑心頭一凜,驚覺那定是身后的老人已把他自己的感受傳到了自己心里。
田笑生性樂觀,不由微感高興,又是好奇又是興奮:原來一個絕頂高手的心頭對外物的感應是這樣的!
可接著他卻高興不起來了。只覺得自己身體已全成了那老頭兒的傀儡,一時胳膊想這么動,一時腿又想那么踢——死老兒分明把自己當做了和古杉較勁兒的砝碼。
田笑越想越怒,可越怒越脫不了那老頭兒的控縛。
其實從頭至尾,他只覺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一跳一跳的。雖有時欲出腿,有時欲揮臂,可從頭到尾,他幾乎一動都沒動,只是起了“動”的念頭。
那念頭卻如流水一樣,不停地更改,可這起念之意似乎也全可為古杉所洞察。他身子雖是靜的,可衣衫飄飄拂拂間,人影若虛若實。田笑雖沒跟他直接動手,可借著那老頭兒植入自己心頭的感受,竟似跟那古杉已交手了千百招般,對他有了點更透徹的了解。這了解越深,也越驚駭:原來,功夫練到深處居然可以這樣子的!
可他這時的身份卻像夾雜在兩個高手之間的玩偶。這種感覺想必是痛苦的。可才感覺到自己好如小丑,田笑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他猛地覺到這場面的無聊,自己做為一個小丑大是無聊,可那些偏要制造出個小丑的人又何嘗不無聊?他們只怕比那小丑還要無聊。
他一笑輕松間,心頭立脫控縛,一個跟頭一翻,已抽身而去,在空中叫道:“你們要打,自己動手吧,快來打給我看。不跟你們玩了,我還沒見過如你們這般的好手呢!”
場中局勢登時一緊。
那兩人遙遙相對,仿佛要一觸即發。
半晌,那老頭兒卻忽哈哈大笑:“好、好、好!慕晴那妮子果然眼光還不錯,你果然配得起她,也不許負了她。”
田笑向那老頭兒望去。只見他坐在那小杌子上,于一片泥濘間,硬要裝出一副莊重之色,卻掩也掩不住的滑稽。
只聽那老頭兒道:“我這關你算是過了。”
“可那些來打擂的,你趕快給我打發了,那些‘名門正派’的丫頭你一個不許娶。”
田笑只見古杉笑笑不開口。卻聽那老頭兒說道:“我老兒這次來嫁女兒來對了。你就等著娶她過門吧。弘文館顧忌你我,鋪排下好大的比擂熱鬧。咱們就讓他們擺起來,到頭給他鬧騰個大的才算有趣,就當他們免費給咱們做了套吹打。”
不知怎么,田笑只覺古杉面上微現悵惘。
他神色間未置可否,只灑然一揖,就此飄身而退了。
古杉一不見,田笑轉過心思來,這才回味起那老頭兒的話。
什么叫“嫁女兒”?什么叫“慕睛那妮子”?他心頭一片驚凜,只覺得后背寒毛直豎——自己枉跟這老頭兒嘻嘻哈哈過好兩次,現在才認出,原來他就是江湖上久傳兇名的“邪帝”!
——偏邪得已可自封為帝,眾人皆認為他是邪中之帝,其兇狠狡詐處,還能了得?
田笑心里一激靈,看了老頭兒身邊還怔忡的環子一眼,猛地一倒身,不顧地上泥濘,沖那老頭兒就是一拜。口里道:“遲老人家……”
那邪帝分明心頭還自恍惚的品位著自己剛見過準女婿的風神呢,正自出神,對田笑猛然的恭謹微覺得好笑。田笑卻突然閃身而起,一撲而上,趁邪帝走神之際一把抓住了他身邊的環了,閃身即退。
他一退極快。立定后一把就把環子藏在自己身后。
環子被他猛地帶過來,抓得胳膊生疼,不由怒道:“田哥哥,你干什么?”
田笑不理,卻沖那老頭兒高聲喝道:“你是江湖前輩,可也要放尊重。無論如何,你名聲有多大,可別想在我妹子身上打主意。”
他臉上氣色凜然。
那老頭兒似也沒想到他突然會起這些念頭,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了田笑幾眼,忽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已多少年沒見過江湖中所謂的正義男兒了。不錯,我就是那個壞得透骨,專殺無辜,兇名無兩的邪帝。你快發抖,你快快嚇得發抖啊!”
他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直要打跌。田笑先還惱他這樣,接著,他本是沒定性的人,唇邊不由浮起些微笑來。
那老頭兒看著他的樣兒,慢慢象看到塊寶,哼哼道:“你小子別這神態。哼,我怎么越看你越喜歡。要不,你給我當徒弟吧?我一輩子還沒收過徒弟呢。”
可接著,他忽然又帶著戲弄又故做緊張地道:“你快快拒絕,千萬別答應。你要答應了,我就沒收你做徒弟的興致了。你拒絕得越緊,或文縐縐的、說想當我的忘年交也好,或粗暴暴的、說還想給我當師傅呢,我就越喜歡。你最好說要跟那古杉對打,搶著做我女婿才好。要不就沒趣了……嘻嘻,我這么一說,你是不是一下子拒絕也不好,不拒絕也不好,怎么著都象情愿要跟我當徒弟了?”
他一眨眼睛:“我有一門最強的功夫,叫‘陷人兩難’,這就是心法,今天算傳給你了。你可聽到了,不許賴。你干嘛還不磕頭拜師?三拜九叩我不要,我要四敗七寇。我手下有這么兩拔人,一撥兒就叫‘四敗’,一撥兒就叫‘七寇’,是不是好名字?”
田笑被他弄得樂了起來,天知道這沒正經老頭兒到底是什么主意?只是大大不像江湖傳名的兇惡。
管他的呢,田笑不想被他調戲,只答了三個字:“去你的……”
那老頭兒哈哈一笑:“好,就去我的!”
說著,他雙手往地上一拍,身子騰起,在空中仍是坐姿,居然用屁股夾著那小凳子,就這么一跳一跳地遠去了。
遠遠的,只聽他叫道:“我丫頭姓遲,我可不姓遲。她這么漂亮,又這么驕傲,我干嘛給她當親老子?我要給她當野老子才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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