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羊癲-《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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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田笑慨嘆道:“我說,那個勞什子擂臺,難不成你真的要去?”
古杉輕輕一笑:“弘文館柬傳天下——江湖世家、嶺南閥閱,捧扎而喜、欣然畢至;甚或文淵閣魁首、聞閣老都親自出面,他人在丹墀、心牽西北,手拂御柳、鞭指灞陵;兼承過千庭過先生不辭千里,慨然而降;咸陽地面上的府吏縣令,無不聞風而喜;連武英殿幾大侍衛都被派出,個個威武卓著,目前就在這咸陽土塬之地,暗地里環戒左右……真所謂‘列缺霹靂,丘巒崩催;洞天石扉,轟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連‘邪帝’老都不辭年邁,惠然肯來,我已于摔碑店得晤一面;甚或江湖罕見其行蹤的地藏門主,現在連‘千棺過’都已發動……我身負如此重名,不借機龍門躍鯉,怎么著也該坦腹東床?不說去雀屏自薦,又豈敢謙‘齊大非偶’……不出面不是給大家好看?”
他說來典雅,把當前情景,江湖勢力,眼前煙塵,世上傾軋,一一列舉個遍。田笑也聽不全懂,眼中卻見到一大片花紅柳綠,文彩輝煌,一時悠然神往,不由大叫道:“好風光,好場面!”
叫得自己心里都熱望起來,想起了小時‘打皇上’的游戲,誰爬上墳頭不被打下來,就可以居那‘九五’之位——只覺人生如此,確實熱鬧得非凡!
可他這時于一心熱鬧中側目向古杉望去,卻只覺得他身上氣勢聳然欲振。
——咸陽城古舊衰朽,可在古杉一番羅列之下,哪怕他兩人身坐陋巷,一時也覺身外一尺之距,就是花團錦簇、觸眼欲開;玉螭金蝀、橫陳水岸;青樓朱闕、蘭臺高聳;富貴功名、垂手可揀……可那古杉,卻自居崖岸,一身長衫無風自振??此樕仙駳?,直欲高崖垂練、深壑松響,讓田笑于一眼迷狂中,像更深認清了他。只覺得他似在這滿眼錦繡中,登堂上座,眼望堂下,卻清瞳如舊。堂下亂花迷眼,堂上的他卻依舊秉承古家不求聞達的家訓,像又一次讓人望到了摔碑店外古家那片古老的樹林,只覺森然靜穆、古意斑闌,風慨一時如許。
田笑忽哈哈一笑:“你小子,我只怕現在全天下的小子都在羨慕著你這位置呢!”
古杉也自覺神情太過整肅了,破顏一笑,“我卻羨慕著你的位置?!?
田笑滿是不信地看了一眼他。
“田兄無牽無礙,自得一江湖。無論走到哪里,都把你心中的江湖浸滿身邊。這份自在,叫人怎能不羨?”
“而我,無論如何自許超卓。一出門,就要碰上別人那泥潭般的江湖的?!?
“那你不理他們,偷偷地溜了吧?”
田笑夾了下眼睛一笑:“你也別去那擂臺,免得我還要去打擂。你直接跟我私奔去好了?!?
古杉也笑了:“這主意好!”
說著嘆了口氣:“可惜我是俗人啊,在這世上還有好多生意必須打理。比如:我家傳的在這咸陽城外一帶,說起來還真的有千頃良田,不瞞你說,那摔碑店的整個一大片,都算是我家的田。我有心不理,把它直接分給佃戶算了,可惜沒人肯。他們都說:若分給了他們,到時田租國賦、河工兵役,到時都由誰來料理?那時縣吏催租,國賦三升民一斗,一定會把他們剝得只剩骨頭。有我古家在這里,多少可以出頭硬頂些,縣上的官一向倒無法盡力搜括他們的……”
“二來,也是我太過無聊,這些年在西北關外,和闐之地,找到個綠洲,碰上幾個野老隱逸,助他們移了過去。沒想這點舉動卻冒犯了聞閣老的大主意,他一向還算給我面子,并不深究,沒有動用敦煌宿衛去毀了我那‘世外洲’。不過他容忍我也容忍得久了,照過千庭傳來的話,這次我要不依他,那無論在這咸陽租種我家土地的佃戶小農,還是那些塞外綠州不肯入他那‘閏虎榜’的同伴,他可就不會容情至此了?!?
田笑輕聲一嘆:“只怕還有‘劇秦’之事……”
古杉面色不由一變,看來他哪怕與田笑投機如許,還是不肯輕易道及這么重要的隱秘的。
只聽古杉略過不答,只長嘆道:“所以,我怎能不怕?”
田笑只聽得心下郁悶,破口罵道:“他媽媽的!”
古杉看了他一眼,眼神一轉,田笑正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卻聽他也忽粗口叫出句:“他媽媽的!”
他一向風致端謹,猛地學了這么句,讓田笑也不由一怔。
然后,兩人不由齊聲大笑。
那守攤兒的老人羊癲兒本早該收攤了,但心中似珍惜古杉這般朋友,遠遠地守著相陪,一直遙遙地看著他倆。這時忽見他們大笑,雖不知他們笑什么,卻也跟著咧嘴笑了起來。
田笑斜眼看向古杉,微笑道:“奇怪,雖說連我也覺得你很好,可武英殿、聞閣老那些老驢們看中你什么呢?難道跟我一樣看中你這張小白臉兒?”
古杉也不惱:“是看中我家傳的一件東西吧?”
“或者不如說,是怕著我家傳的一樣東西吧……”
“守鑰人”——田笑腦中猛地想起這三個字,他想起當日瘋喉女所言,不由一番好奇重被引動。當日他就好奇,壓抑了這么些天,今日算終于有機會問了:“那是什么?”
古杉看了他一眼,似在考慮能不能對他說。然后似覺對他倒大可以放心,方坦然道:“也不是什么,只是從前一個姓駱的和一個姓易的少年手里傳下的一點舊物。”
——姓駱的、與姓易的?
——駱、易?
“是絡驛!”
只見田笑臉上紅光一燦,原來、那些傳說竟是真的!而那些傳說竟還有余韻。他握著面前的酒,忽然想起些小時聽到的那傳說來的故事……“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難道那一杯酒、一把劍;一場雪,一段歌;竟不是虛擬,竟終可以這樣千古不絕嗎?
古杉的臉上也忽露神往。
“沒錯,就是絡繹?!?
“雖然,江湖中人大半并不知道這‘絡繹’究竟是什么,田笑只在意它是一縷不絕的傳說,大多人卻關心的卻是它是關聯著寶物。‘永閉武庫’與‘絡繹劍’只怕是最讓大家上心的了?!?
他微微一笑:“這東西也累我古家好久。為了這勞什子,我古家代代都要跟‘封喉’封家結親。這規矩卻也奇怪,可能祖上考慮,人凡是知道一個秘密、且那秘密有天大干系的話,只怕再也一個人承受不了,總要告訴個什么人才對的,所以古家子孫必須結親。那東西當初由我古家與封侯爺封家共同護持,所以,也就定下了這么個規矩:凡我古家承繼這秘密的子孫,都要娶一個封家的女兒。他的秘密一生只可以跟兩個人說,一個是他的兒子,一個就是他的妻子。但他們想得也真周到,娶了那封家之女后,那封家之女就要被就此‘封喉’的。代代封家之中就總有一個女孩兒被迫自仰這神奇的啞藥……”
“可惜,我卻從來沒聽我媽媽說過一句話?!?
他面上神氣忽轉傷慘,等了一下才笑道:“你只看到現在弘文館弄了那什么擂臺,只不知多少江湖子弟以為我四下里招鶯兜燕,肚子里也恨我猖狂。豈知,我其實最早為這個就被退過親的,因為……那封家女孩兒不甘再受那仰藥之苦……如今,居然還要被它累著擺擂招親?!?
“呵呵,人間懷璧誰似我,平生詈罵且由之!”
他低下眉來微微苦笑,田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原來如此落寞自苦。
田笑幾乎脫口說道:“不是的!”
——他認識瘋喉女,知道瘋喉女退親可不是為了這個!她要、只是要古杉可以“飛翔”起來。她最不要見到的不是被“封喉”的自己,而是被“封喉”的他!
可他看著眼下古杉的神色,只覺得他雖面上灑脫,骨子里定是個很持重很容易自責的人,最終還是決定不說,哪怕,那瘋喉女當初說與他時,大半的目的也是為“萬一他有一日見到古杉時,他……也就由此可以知道吧?”
——還是別白讓他徒增內疚吧?
田笑心里凄涼,口里打岔道:“這么多年了,那他們為什么原來不怕,不打主意,任那東西在你古家手里保存如此之久,現在倒突然怕起來了?”
古杉身子微挺:“可能一是因為,那東西在我古家雖代代相傳,但從來只是護持,卻沒有人試圖索解他。到了我這兒,生性好動,卻曾細細參詳,從中得益非淺,而不是像長輩們只視之為文玩,所以才遭忌吧?”
他的語氣忽然遲緩:“二是……也許因為我認識了……遲慕晴?”
“邪帝無論在人間毀譽如何,但我一向還對之深有所敬。但他與湘西‘排教’與‘有苗’之民一向糾纏太深。這兩班人馬,在朝在野,都被朝廷視為禍亂根源。我認識了他的女兒,他們自然千方百計也要阻止我們兩脈合流,讓那東西間接流傳到邪帝手里?!?
他的語氣突轉森然凜冽:“所以他們不惜動用天下紅粉與名場熱衷,與江湖各世家搞出這么個擂臺來,以阻邪帝,以阻遲慕晴,以控我古門一脈!”
田笑只覺他越說口氣越是凌厲,那種鋒芒殺氣,卻是自己平生僅見。
只聽田笑哈哈大笑道:“那你小子索性就入贅邪帝那一門。哪怕滿江湖中人都反對你,滿武英殿人要討伐你,滿弘文館人要羅織你,就再加上聞閣老那頭老驢好了,我也支持你。咱們且跟他們大鬧一場?!?
他眼中放光,覺得遇到了最好玩的事兒一般。那架式簡直有如一個暴民,聞風欲動,馬上要揭竿而起。
古杉笑道:“可眼下,我還是得先應付這脂粉一劫。看他們選中的江湖佳麗,是誰還可以一出手就把我打下馬來?”
兩人說笑飲酒。
田笑自知功夫上是定不如這古杉了,打定主意要在喝酒上找回本兒來。
只見他們一杯一杯的,田笑只擺出千杯不醉的派頭要擺平古杉。
兩人喝得多,說得也雜亂。到后來,古杉說的就都讓田笑又懂又不懂了。他居然討論起:這咸陽是什么呢?
古杉也覺得自己醉了,因為,他腦中的思緒已泛濫開來,開始對著田笑隨口說起自己平日的感慨……“咸陽是什么呢?”
“咸陽是什么?咸陽……那是個讓人頗生聯想的名字吧?……咸咸的有如汗水;而那陽、該是爆烈于先世的、羿射九日后唯余的那顆最強盛也最暴烈的太陽……”
“……那太陽滋啦滋啦地烤,幾千年就這么烤過去了……再濃的生命,再多的汗水也該烤干了吧?所以只剩下一群黃垮垮、土崩崩、木渣了臉的遺民,失了水般,在那漸被鹽浸了的土地上耕勞著……”
“……而那個最初的郁勃的黑色的城市已不見了……故老傳說:那個城市曾奠定一代王朝,史上最強盛的王朝……最開始是一場欲望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太子做人質,有商人來販國,有荊柯來行刺,有秦皇自屠其父……有一切最原始的力與欲望,就是還沒有制度,也沒有綱常,只有欲望,一種欲兼并天下、四海一廛的欲望與力……”
“……據說,是那個叫商鞅的人在這里立下過第一根竹竿,說誰移動那根輕輕的竹竿,就可以得獎千金……那最輕的卻成了最重的,從此法度天下,那一線黑色的法度由此成就了一代王朝……”
“……那是個極有生命力的年代,最原始的生命力遭遇到最初張的試圖彈壓它的法度……當最頑強的欲望遇到最嚴酷的秩序,羅網初張,四處盡是飛鳥……是什么終于造就了史上第一個強勢的時代?是那些嚴刑峻法,還是那些起土驪山隈的可以被組織被限制的生民之力?……”
“……可最終,千年晃過、劇秦已亡,生命漸朽、法度亦老……敵勢的雙方終于同歸于盡……以后有漢,無論魏晉,再不是僅以法家制其萬民欲力了,有了‘無為之治’,有了‘罷黜百家’……最初敵對的雙方同歸于盡,它們膠合在一起,化做了說也說不出顏色的墨色……”
“……而那些黑,那些曾覆壓一城,度量宇內的黑,那些黑色的,以更濃重的色壓抑血色的濃墨重典,現在都到哪里去了?……是漸漸飽吞了生命,柔化成了儒者的墨汁,借了帝王的軀殼,依著儒者的長袖,從此揮舞?它抽干了歡樂與悲傷,重文疊韻地、繁文縟禮地浸到了天上,污成云,濁成雨,從而再以這樣的方式淹浸下整個中國……?”
“而那咸陽,卻只變成個不再有人留意,墨汁傾盡后被人丟棄的木盒?!?
這是古杉的最后一句。
田笑卻嘟囔著:“你都在說些什么?原來倒底是你先醉了,要不我怎么看著你人都穩不住了,看著盡是虛影兒。你架不住,就趕快說了吧。承認你酒量不如我……”
他沒嘟囔完,就一頭倒在那酒桌上,口里流涎,不一會兒打起呼嚕來。
古杉還算好,卻自顧自的,控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一路就這么胡思亂想著。
耳中忽聽到田笑伸了下腰,把胳膊墊到了自己頰下,口里嘟嘟囔囔道:“你小子不錯??烧J識了你,更讓我覺得,還是做我自己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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