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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豹隱風塵千棺過-《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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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上還有什么能讓人更加快樂——對于田笑來說——除了一塊長滿了青草的、平緩的山坡。

    ……清明之后,渴望谷雨。

    這個世界總還有一些如此美麗的詞語:比如“清明”,比如“谷雨”。

    天上正是薄陰的天,淺淺淡淡的灰藍。坡上的草也終于長出來了,把那稀薄的綠意連成了片。遠遠的城池把人世間所有的拉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遠如反襯,把這郊野襯得越發清明爽靜了。

    天沒雨,可嗅到鼻子里的空氣卻濕濕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藍與淺淺的綠潤在一起,把整個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濕了的呢。

    草坡外有兩個人。一個人衣襟飄飄的,可神氣卻整肅如石;一個人衣著簡陋,可神氣卻輕飄飄的……那正是田笑與鐵萼瑛。

    這么兩個人湊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會好奇,連田笑自己也覺得怪異。

    可今兒他心里高興——因為,今日、卻是鐵萼瑛約他一起出城來的。

    他們出城已有好幾里,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這片平緩的山坡。

    他一見之下,那份快活的勁頭,就算比鐵萼瑛再嚴肅十倍的人見了,也會忍不住笑出來。

    只見田笑張開雙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打起跟斗來。他的隙駒步不覺間施展開來,昂首挺胸,風吹發飄,讓他看著像一匹在時光的間隙中疾走、得空溜到這春野草坡上撒歡的野馬兒。

    露水浸浸中,他還吸著鼻子。

    只聽他忽然大叫了一聲:“我要念詩!”

    鐵萼瑛詫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會笑,“你別以為我粗人就不會念詩。我真個念起來,怕不比古杉還要好!他們那些古舊詩詞只合拿線裝了,給蟲子咬,讓書蠹來念,看一眼就古板可厭。我會的他可就未見得會了。就是會,也斷沒有我體會得深。”

    說著,他竟真個念了起來:

    春雨驚春清谷天,

    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罷他大聲一笑:“你聽過哪首詩會像這首一樣,每一個字眼都這么美的?”

    那卻是首二十四節氣歌。鐵萼瑛自然也聽過,可她還真從來沒有感受這么深過。

    ……立春以后,便是雨水,此后驚蟄,此后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連綿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個詞語都美得如此合恰,寒涼暑熱,都讓人一念開心,絕無哀愁。

    田笑看著遠遠的那個咸陽城,他們那個世界是荒涼的。

    他抱著頭,在草坡上躺了下來——而我這個,卻美得讓人嘆氣。

    鐵萼瑛沒有說話,自去縱目去看那綠野風煙。

    好一時,田笑道:“你不躺躺嗎?”

    鐵萼瑛搖搖頭。

    田笑盯了她會兒,“多新鮮的草啊。你聞聞,都聞得出草的香味兒來,它可比花兒好聞得多了。真好笑,到了這么個地兒,你怎么還繃著?站得有架有式的,好象隨時要練功、或是有人要來索命打架似的。你就不好閑一閑?”

    鐵萼瑛搖搖頭:“我不敢,我怕一靜下來,就會悲哀。”

    田笑怔了怔。

    ——不管怎么說,鐵萼瑛現在對他說話真可謂全無避忌了,她對別人想來不會這樣的吧?

    他靜靜望著她,心里忽隱隱浮起絲哀愁。

    他自幼流離江湖,經行世路即多,往往別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卻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別人往往也不過是為了自私罷了。

    頓了一下,田笑道:“是為了古杉?”

    鐵萼瑛愣了愣。

    “你是說悲哀嗎?”

    她好像還是不太習慣這世上居然有人關心自己的心思。

    然后搖搖頭:“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著她說。

    ——鐵萼瑛自己也覺得奇怪,她一向訥言,怎么竟會跟這個偷馬小子說了如此之多?就是現在,她似乎也覺得凡他所問的,自己也都可以向他傾述的。

    只聽她緩緩的,字斟句酌的,仿佛從來都少表達而對表達不太自信,唯恐難盡其意地道:

    “悲傷……好多時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我只是怕靜下來。人一動起來,做事、練功、灌菜園子、教小點的師妹、出門辦事……因為人總在動著,好象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靜下來,做什么呢?……怎么說呢,身體靜了,心里就老不由會去想,這一想,就會想出煩惱來。就會常常讓人感到自己的種種不妥、種種不合意、種種自我懷疑、自我鄙視的地方,會發現自己種種的不努力,當然、虛榮心泛起來時,又會發現自己種種不如別人處,種種惱天恨地處,那時,就忍不住會……心里空茫茫的,會不知為什么就有悲哀。”

    她靜靜地說著。

    “……我不習慣靜,不習慣沒有自我保護的姿態。那樣,我會被逼得發瘋的。那時,我就只有發瘋地練功。”

    田笑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鐵萼瑛所說的靜……那感覺,就像整個世界的塵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盡,當生命坦陳出它所有的折挫與不如意,最初的本真的渴切象幼兒的牙咬著母體的**一樣的折磨著你……鐵萼瑛說的就是那樣的安靜吧?

    鐵萼瑛望著田笑的目光很蒼涼,但蒼涼盡處,卻露出一點微笑來。

    “但現在,卻是為,怕一靜時會想起他了。”

    只聽她輕輕道:“我從來沒想到會遇上他這樣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碼在這么長時間里在我心里還能保存一個完美的假像。那種感覺,就像是遭遇了……一場真實。讓我可以拋開自己所有的自責自卑自怨自憐,所有的不足與缺點,可以放縱地去想:只要可以接近他就好了,把自己的卑微奉獻出去,然后有他的光芒照著,這場生命,也就庶幾接近于完美了。”

    田笑看著鐵萼瑛,看得自己心里也寂寞起來。

    ——這么說,她是庶幾……接近于……“愛”了?

    他在聽著她心里的聲音,也是頭一次看到一場愛的波瀾如何在一個女孩子心頭響起。

    那就像,聽到整個世界的狂瀾正在一個人的心頭掀起,整個宇宙的暴風正在她心頭掠過,暮合的烏云里忽透過一縷陽光,爾后那光在這世上所有土地的所有麥穗上飛舞……那是一種沒有人聽到過的聲音,夾雜著所有的狂喜與恐懼,讓承載它的生命都震顫了……那也是一場生命的華嚴,哪怕引起這一切的并不是自己。

    田笑靜靜地望著鐵萼瑛,想像著她的愛情,如在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場完美,他還是感覺到一種如臨名山大瀑的快樂。

    有這些就夠了。

    ——又干什么,要嫉妒呢?

    靜了靜,田笑道:“所以,你約我來也不是為了約我,只是想聽我、或和我講講古杉吧?”

    鐵萼瑛打量了下他,發現他的口氣里并沒有嫉妒。

    她點了點頭。

    田笑嘆了口氣:“你就不能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就算想要什么,也不要直接說出口。多少虛假一點,給我點安慰不行嗎?”

    鐵萼瑛聽出他大半佯裝的口氣,也就把笑漾到嘴邊。

    “因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就不屑問你了。

    她的潛臺詞是不是這個?

    只聽她微微笑道:“誰叫你是我認得的見過古杉次數最多的人呢?”

    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對人了,我可以講給你一件我親眼所見,且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云變厚了,雨意也越來越濃。只聽田道:“你還記不記得得前天夜里的那場雨?那一場‘伐柯’行動,你也曾參加的。”

    他臉上笑意漸斂,神色竟難得的略略莊重起來。

    “不用否認,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自己看中個男人,人家都是悄悄托人暗地里查訪的,哪像你,竟真刀實槍的自己跑了去檢驗……”

    他的目光漸漸轉向遠處“……那天,發現你也在后,不知怎么,我一下全沒了湊熱鬧的心,不想跟‘伐柯’那般小子混在一起開古杉的玩笑了。所以走開了,一會兒,居然就碰到了邪帝。”

    鐵萼瑛神色微動。

    田笑見到她的神色,接著道:“你別問我遲慕晴的事,對于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發現,邪帝那老兒江湖聲名如此兇惡,為人倒大是有趣。后來,他和古杉還小動了下手……”

    他撓撓頭“……可這些只在傳說中的高手具體怎么比試的我也沒鬧清楚,誰贏誰勝最后都沒看出來。這些都不是我要正經講的重點——嗯,岔遠了——我要講的是那之后……”

    他瞇起一雙眼睛,“和邪帝那老小子分開后,我突然最好奇的是古杉,想看看他們那幫‘伐柯’的人對他還有沒有新舉動?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著雨水中他的腳蹤兒往前走。他的足跡留得可真淺,似有還無,好在我還有一個獵狗也不如的鼻子。”

    說著他揉了揉鼻子。

    “我悄悄重又追蹤那腳蹤追蹤到那片密林里。還是我們一開始跟古杉對打的那片林子。我發現,一路上,‘伐柯’中人蹤跡不見,想來都已被他一一打發了。那時雨還大,可云已下得薄了,有隱隱的光透出來。我發現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見到他的那片林中空地。這一次,我才模模糊糊的多少算看清了那空地的大小。那兒好有畝許來大,四周都是密林。那里的樹,長了只怕都不知有好幾百年了。可那塊空地上,卻一顆樹也沒有,只有些平坦坦的小草與泥濘。”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里——開始在‘伐柯’行動時,其實我見到他比你們誰都早,那時,我借著閃電看到了他,就感覺他其實是出來練功的。這時,見他又來了這兒,不由就暗地里佩服:這小子可真叫一個軸!中間經過了這么些變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誰只怕都會亂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來練功了!”

    “可我接著看下去,卻覺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種不安我還真沒在別人身上見過。只覺得,他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又像是一鍋燒了好久、可怎么燒也燒不開的開水,叫人心里沒的發焦。他就站在那兒,焦慮得都像是灶里的濕柴了,著又著不起來、熄又熄不下去……總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時的樣子;總那樣子很怪,套句文詞兒,該叫做‘冰炭交煎’吧?”

    “我覺得他好像練功受到了什么阻礙,要么是要新創一套什么劍法創不出來……”他嘆了口氣:“……我也不知為什么,就覺得他好像是在試圖獨創一套什么劍法,但卡殼卡在那里。我當時只覺他這樣的人好怪,你說這世上的劍法還少了嗎?只愁多了!相互間爭競才那么多。怎么還有人沒事吃飽了撐的非要獨創一套才開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來是為練劍,但先為‘伐柯’所擾,后來又經邪帝一攔,本來一心的劍思被這一阻礙,又一催逼,竟都擁堵在懷里,逼得他無路可走,所以才這么不安的。”

    “我從來沒耐心呆那么久偷窺別人,可這次不一樣。因為我還真的從來沒見過這么認真于劍道的人,也不知這樣的人是怎么練劍的。我只覺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來越烈,那心情甚至像他這樣的人都掩飾不住,透過身形的顫抖傳遞出來。”

    “我本來不見得喜歡這小子,但那時……”他呆了呆“……不知怎么,竟覺得有些為他難過。只覺得……哪怕就拿整個世界來換,我也不要像他這樣度過這短短的一刻。”

    說著,田笑的臉色忽然怪異起來。

    “雨下得越來越大,傾盆倒甕的,大得幾乎全迷了我的眼。”

    “我一遍一遍地抬手往臉上抹著,心頭一邊罵自己的蠢——真沒見過這么蠢的練功!也沒見過這么蠢的練功還有這么蠢的人在旁邊這么蠢的不惜淋雨地看!”

    “我盯著他足有小半個時辰,小半個時辰里,他淋得跟一只落湯的雞似的……”他掃了鐵萼瑛一眼:“當然,你看到的話,可能會說是是落毛的鳳凰……不管怎么說,他那樣子很奇怪,又有點狼狽又有點驕傲。而且你要是見到了他那樣兒,會只覺得他除了骨頭,像什么都被雨淋走了,什么都不剩……”

    “可我還在那兒傻傻的看……”他像完全陷進自己的陳述里,全沒感到身邊已落下了零星的雨點。

    那雨點很疏,但好大,都要打得人要覺得疼似的。

    但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終于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這時,卻看到一直寧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撐不住了。他無力地揮了一下劍,忽低低叫了聲‘不’,然后,他瘋了似的。我看到他一把扯斜了自己戴的冠,就那么披頭散發地在那兒站著,忽然**了一聲……接下來我沒看到,因為一道閃電劈下來,然后天地猛地一暗,四周雨密瀑似的下,像一出戲唱到高處,所有的鑼鼓沒天沒地沒節沒拍地連在一起地響……”

    “……然后又一道閃電來了,我看到……古杉已倒在泥地里。他渾身痙攣,在那泥地里打滾……我只見到一地的泥水都翻在他衣服上了,雜草、泥漿、碎石頭、大雨……他就那么掙扎著在里面……”

    他忽然收聲,不知是說不下去了還是神思已飄得不見首尾,不得見之于語言了。

    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側頭,才見鐵萼瑛的臉上,不知怎么,竟一大顆一大顆地滾下淚水來。

    田笑回過臉,像一時不忍再見。

    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一天大雨中,不知過了多久,自己一直就這么呆呆地站著,看著古杉在泥濘中打著滾。

    最后竟發現,自己原來也……淚流滿面。

    過了好久,田笑才勉強掙出一個笑臉,強笑道:“媽媽的,我本來跟你講這段故事,是要好好貶損貶損你心目中的那個小白臉的,怎么倒把你講感動了。”

    鐵萼瑛像是看透了他笑謔嘲罵下的心,也不答話。

    有一時,田笑嘆道:“不管怎么說,這小子讓我看到了他風光之外的另一面,也突然明白了好多突然想通的道理……”

    他臉色遲疑了下:“他在外面的樣子,像你說,真的很完美,總讓你覺得……好像是在這不完美的世界里見到一場完美,所以才會有那么癡癡傻傻的暗戀吧?可背地里,你哪知,你的那場完美卻原來在泥地里打滾……”

    “他讓你,好像在這無所謂的理想的人間看到一場理想,可到頭,你其實不知,自己的理想原來早已自己墮進泥沼里**……他虛飾著光芒,可最后給接近的人看到的卻是那……一天飛灰。”

    “……一天飛灰,一世泥沼……所有超拔、都是沉陷……媽媽的,他居然會讓我想到這些……所以,這樣的小子,你最好還是一世都不要去碰的。”

    他沒想到這段話會說得鐵萼瑛如此不忍。鐵萼瑛心頭有如一片針戳,她聽得出他是真心實意的在勸自己。這么想著,卻忍也忍不住心口酸痛,所以沒說什么,就自悄悄地轉身而退了。

    田笑卻沒有發現她已走,只是獨自在那里說著:

    “你要是聰明人,就該趕快承認我的好,我會哄得你一輩子開開心心,再無他媽的哀愁。你看,遠遠的那片麥子也出茬了……”

    他雙手抱頭,仰望著天上。

    “你別光覺得只有他那樣的人才有詩意,其實,我只是沒跟你說過,我也是個畫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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