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狼煙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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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兒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大哥,您來啦?”
徐金戈笑道:“文三兒,你緊張什么?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包你的車,你不愿意嗎?”
文三兒哪敢說不愿意,他順從地抄起車把:“大哥,您去哪兒?”
“你就叫我老徐吧,好久沒來北平了,想在城里逛逛,你隨便走吧,去哪兒都行?!?
文三兒拉起車的時候腿還在哆嗦,他生怕這位爺又惹出什么事來,他腰里十有八九掖著家伙,要是碰見日本憲兵,這位爺隨時有可能掏出家伙撂倒幾個,看樣子他和日本人有仇,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姓徐的偷了驢,讓文三兒拔橛子?這種傻事兒他可不想摻和,可話又說回來,不去行嗎?惹惱了姓徐的,也照樣是吃不了兜著走,文三兒還真是左右為難。他想起孫二爺的金魚還沒喂,他得先把魚蟲兒送回車行。徐金戈表示無所謂,他反正是閑逛,去哪兒都行,這一路上徐金戈似乎沒什么正經事兒,只是和文三兒東拉西扯地閑聊。而文三兒見徐金戈不像要惹事的樣子,也漸漸地放下心來。
至于文三兒的嘴,車行里的老伙計們早有評價:這小子心里擱不下事兒,嘴里藏不住話,是叫花子養(yǎng)兔子——人窮嘴碎。從金魚池到南橫街不過四十分鐘的路,徐金戈從文三兒嘴里知道了很多他需要的東西。
徐金戈臨走時扔下十塊錢,文三兒沒見過出手如此大方的人,他當時被一口氣噎住,差點兒背過氣去:“大哥……這……這是給我的?您真是太客氣啦,其實用不了這么多,要不您再拿回去五塊?”
徐金戈冷冷地說:“文三兒啊,你知道這錢是什么意思嗎?明說吧,就是買你小子這張嘴,把錢收起來,給我把嘴閉嚴嘍,你要記著,從今往后不管在哪兒遇見我,都要像不認識一樣,除非我找你,聽見沒有?”
文三兒忙不迭地收起了錢,把頭點得像雞叨米:“我記住了,我記住了,您放心,我不認識您,我壓根兒就沒見過您,我從來就沒從您這兒拿過錢……”
“你怎么這么多廢話,說著說著就說禿嚕了嘴,什么錢不錢的!對了,你說那個陸中庸喜歡去的茶館是什么字號?”
“廣義軒,在西珠市口大街路北,門臉兒朝南,掌柜的叫……”
“行啦,行啦,我知道了,我看你話又多了?!?
陸中庸有個習慣,他喜歡在茶館里寫稿子,環(huán)境越鬧他越有靈感,反之,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報社里專門給陸總編準備了一張巨大的櫻桃木寫字臺,奇怪的是,陸中庸只要趴上去就會打瞌睡,這張寫字臺似乎具有催眠效果。
陸中庸近來心情不大好,他被嚇著了,以至于夜里經常做噩夢。他所加入的“新民會”看起來是個親日的民間團體,實際上被日本占領當局牢牢控制著。按日本憲兵隊的要求,“新民會”的成員必須要監(jiān)督舉報市民中的反日言論及行動,還要定期寫出書面匯報。這是件得罪人的事,陸中庸實在不愿意干,他是個膽小的文人,誰也不愿意招惹,他只想當日本人的順民,并不想和自己的同胞過不去,可憲兵隊也不是好糊弄的,若是不表示一下,日本人會懷疑你的合作誠意。事情是明擺著的,別人都在吃混合面,你陸中庸卻有特殊配給,大米白面始終沒斷過,總不能便宜都讓你占了,人家要你幫忙的時候自己卻一毛不拔?這說不過去。
陸中庸在《京城晚報》時的一個同事經常在私下里議論時局,還偷聽重慶方面的廣播,有一次和陸中庸一起喝茶時還勸他不要為日本人做事,國民**早晚還會打回來,到那時戴個漢奸帽子實在是不值得。陸中庸考慮很久,最后決定行使一下“新民會”會員的職責,他向日本憲兵隊舉報了這件事,這位同事當即被捕。陸中庸本以為此事就算過去了,誰知日本憲兵隊竟通知他去審訊室和那位同事對質,因為他拒不承認自己的反日言論。當陸中庸在審訊室里見到這位老同事的時候,他被嚇得差點兒昏過去。老同事的雙腿已經被老虎凳壓斷,他渾身是血,面目血肉模糊不可辨認,一個光著膀子的日本憲兵正在專心致志地用老虎鉗把他的牙一顆一顆地拔下來……這件事對陸中庸刺激極深,平心而論,他和那個同事無冤無仇,甚至還是朋友,他只是想討好日本人,并不想要老同事的命,誰知后果竟如此嚴重。陸中庸本是個膽小的人,內心里從來沒想過和殺人的事沾邊兒,他算是明白了,日本人干事就是這么認真,誰哪怕是口頭上反對他們而并無實際行動,也敢要了人的命。后來陸中庸聽說這位同事被憲兵隊槍斃了,他當天就發(fā)起了高燒,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星期。
如果說陸中庸以前為日本人做事是出于投機,那么通過這件事,陸中庸算是明白了,他不可能反抗日本人,他為日本人做事是出于恐懼,日本人太橫了,惹不起啊。
陸中庸知道有很多人恨他,把他叫作漢奸,他對此有不同的理解,什么叫漢奸?都說吳三桂是個大漢奸,那林則徐算不算?一個漢人卻做了滿人的大官,怎么沒人說他是漢奸?甚至還被說成是民族英雄。照陸中庸看,這兩人的區(qū)別在于時間上,吳三桂投清早了些,老百姓的腦子還沒轉過彎來,他自然要多擔些罵名,要是晚個幾十年,吳三桂興許就是國之棟梁。清朝入主中原,漢人一開始當然不大習慣,自然要折騰一下,喊喊反清復明的口號,一旦天下大勢已定,漢族文人還不是爭先恐后地應科舉,入仕做官,見了滿人皇帝也照樣誠惶誠恐地三叩九拜,山呼萬歲。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人嘴兩張皮,當然是怎么說怎么有理,陸中庸才不怕別人的閑言碎語,如今既然是日本人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那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鬧不好也像清朝入中原似的,二三百年就下來了,中日成了一家人,到那時還有漢奸一說嗎?中國的老百姓啊,說到底就是眼皮子淺。再者說了,也不能排除有些人是出于嫉妒,“新民會”就這么好入?是個人就能參加?非也,日本人也要看看你的身份,是不是有頭有臉兒,是不是棟梁之材。像什么拉洋車的、扛大個兒的、販夫走卒、街頭的乞丐、窯子里的“大茶壺”,想入“新民會”?門兒也沒有,日本人可丟不起這個面子。
“廣義軒”茶館是陸中庸常來的地方,茶館的楚掌柜知道陸中庸是《新民日報》的總編,日本人的紅人兒,是個惹不起的主兒,于是一心想巴結他,便把靠窗戶的那張桌子定為陸總編的專座兒,不管有多少客人,只要陸總編不在,那座兒永遠空著。
陸中庸這兩天正為寫一篇文章而苦惱,聽說在日本的北海道最近挖掘出一座古墓,出土了幾個中國南宋時期的蛐蛐兒罐兒,上面還有彩繪的春宮圖。陸中庸靈感忽至,打算寫一篇關于中日兩國友誼的文章,題目也起好了,叫作《逝去的戰(zhàn)爭》,聽起來很刺激,其實他所說的戰(zhàn)爭是指遠在唐宋時期中國詩人和日本和尚之間的蟋蟀之戰(zhàn),陸中庸以此來論證中日兩國的友誼交往源遠流長。
陸總編最近腦子不大好使,總像是一盆兒糨子,才寫了幾行字就卡殼了,怎么也理不出頭緒來,正在抓耳搔腮,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問:“對不起,敢問這位可是陸中庸先生?”
陸中庸轉過身來,見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中等個子,穿著一身做工考究、剪裁得體的藏青色三件套西裝,系銀灰色領帶,頭戴藍色呢制禮帽,此人看打扮就是個有身份的人,陸中庸連忙站起來,雙手抱拳道:“在下陸中庸,先生是……”
那男人自我介紹:“鄙人徐東平,在南京**財政部供職,此次來北平是因為公事?!?
陸中庸打量著對方:“南京財政部,您是汪先生的人?”
“在汪先生手下混碗飯吃,慚愧了。”化名為徐東平的徐金戈恭敬地鞠了個躬。
“哪里,哪里,徐先生過謙了,汪兆銘先生是當今偉人,是中國的一面旗幟,沒有汪先生的努力,就沒有今天中日親善的局面,鄙人對汪先生是仰慕已久啊?!?
徐金戈做了個手勢道:“陸先生請坐,恕我冒昧,剛才我聽到茶房稱您為陸總編,便猜到您就是大名鼎鼎的陸中庸先生,我經常讀您的文章,和您神交已久,很佩服先生的學問和文采,希望和您交個朋友,所以就忍不住貿然打擾了?!?
陸中庸聽得心里很是受用:“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徐先生,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嘛,如有用得著陸某的地方,徐先生盡管吩咐?!?
徐金戈招呼茶房撤去陸中庸的舊茶,換上最昂貴的武夷山“大紅袍”,陸中庸道:“真不好意思,讓徐先生破費了,改日我請您去‘全聚德’吃烤鴨。”
徐金戈說:“如今這年月,能享受一天是一天,以后怕是享受不到好日子了?!?
“徐先生這話是怎么講?似乎對時局很悲觀呀?!?
“陸先生,您難道不為時局擔憂?別忘了,您和我這碗飯都是日本人給的,日本人要是不行了,我們也就完了。您聽說了嗎?俄國人已經逼近柏林了,如果不發(fā)生奇跡,希特勒先生恐怕是回天乏力。太平洋方面的戰(zhàn)事也很糟糕,美國人的轟炸機已經直接轟炸東京了,據您看,日本人還能支撐多久?”
陸中庸淡淡一笑道:“此言差矣,徐先生大可不必悲觀,您只看到了事物的一個方面,因此對時局的估計難免悲觀,其實不然,對于中國來講,眼下時局恰如在下的名字,中庸……”
“哦,愿聞其詳?!?
“事情是明擺著的,此次世界大戰(zhàn)無非是兩大陣營,同盟國對軸心國,這么說吧,不管歐洲和太平洋打得有多熱鬧,不管將來哪個陣營獲勝,咱中國都是戰(zhàn)勝國。您想想,重慶的蔣先生是同盟國一邊的,而南京的汪先生則是軸心國一邊的,他們兩人都代表中國,都是**,誰打贏了都是中國贏了,割地賠款的事斷不會發(fā)生,勝者王侯敗者寇,蔣汪兩位先生各押各的寶,各下各的注,輸了贏了是他們個人的事,可中國還是中國。汪先生的‘曲線救國’確是高招兒,蔣先生的‘抗戰(zhàn)不到最后一刻,決不輕言犧牲’也是大有深意,就像大街上兩個人打架,一個瘦小枯干,一個五大三粗,旁邊還圍著一群看熱鬧的。那瘦小枯干的主兒只要咬住牙堅持個兩三回合,最好還被打得鼻青臉腫,這時就會有人看不下去了,您放心,好打抱不平的主兒什么時候都有,一旦有人挺身而出,得嘞,您就用不著打了,自然有人替您出氣,關鍵是頭幾回合您得撐住,不然就沒下面的戲了。這蔣委員長玩的就是這招兒,結果怎么樣?美國人、英國人、俄國人都卷進來了,蔣委員長倒踏實了,他不著急了,和日本人干脆進入了‘相持階段’。高啊,真是高,蔣汪兩位先生都是高人,聯(lián)手玩了個‘中庸之道’,一下子把兩大陣營都擱進去啦……”
陸中庸的高論聽得徐金戈一陣犯愣,這種理論他還是頭一次聽說,真不知陸中庸是怎么想出來的。照他的意思,蔣汪兩位先生可能是事先就設好了套兒,打算和世界上幾大強國玩“過家家兒”的游戲,“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玩著玩著幾大強國就掐起來了,蔣汪兩位先生倒在一邊看起了熱鬧。真是匪夷所思,難怪陸中庸愿意當漢奸,鬧了半天他有自己的一套歪理,甚至認為自己也是這場“過家家兒”游戲的參與者,也在“曲線救國”。徐金戈很想一槍崩了陸中庸,這種人留著除了給中國人丟臉,別的什么用也沒有,若不是行動計劃的需要,徐金戈早就出手殺了他。
徐金戈放聲大笑起來:“高論,高論,陸先生關于時局的高論果然是有見地,徐某受益匪淺,佩服,佩服,您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陸先生,咱們說定了,今天晚上我來做東,您可不許跟我搶,說什么也得給我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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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口兒”是北平洋車夫們的行話,指商家或消費場所門外為等候客人的車夫們指定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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