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狼煙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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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三兒對陳明澤說:“陳掌柜,您先歇口氣兒,一會兒管您夠,咱們先聊聊,我說,我在你家拉包月的時候是……民國二十六年吧?沒錯,是二十六年,那會兒鬼子還沒進城呢,后來我聽說學生們把聚寶閣一把火給燒了,再往后鬼子進了城,一待就是八年,那會兒您在干什么?我怎么聽說您死了?我說陳掌柜,您怎么混成這模樣兒?”
陳明澤接過攤主遞過的一碗鹵煮火燒,邊吃邊說:“別提了,陸中庸這王八蛋在報紙上煽了把火,說我把老祖宗的玩意兒賣給了日本人,這罪過比漢奸也強不到哪兒去,鬼子那會兒馬上要進城,老百姓正拱著火,找不著人撒氣呢,這還了得?聚寶閣被一把火燒了,沒把我腦袋掛前門樓子上就算萬幸了……”陳明澤又接過一碗鹵煮火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湯繼續說:“聚寶閣被燒得連個渣兒也沒剩下,值錢的青銅器、古字畫兒、玉器全讓人趁亂搶走了,還有一些老主顧放在我這兒代銷的文物字畫兒也沒了。老陳家兩代人的心血啊,全沒了……我那個宅院作價抵了錢莊的欠款以后,還不夠償還老顧主的損失,虧得我老婆手里還有點兒私房錢,我在永外沙子口湊合著開了間小雜貨鋪,日子過得緊我也沒什么好怨的,只怨咱命不好,倒霉蛋一個,好好的買賣不做,非把《蘭竹圖》賣給日本人,家業敗了不說,還連累了老婆孩子……”
陳明澤手里的碗又空了,攤主不失時機地又遞上一碗,陳明澤用手指揀出一截豬大腸放進嘴里繼續嘮叨:“幸虧有個雜貨鋪,日本鬼子占北平這八年,我一家老小就靠這鋪子活過來的,日子雖說過得緊,撐不著可也餓不死人哪,當了八年的亡國奴都熬過來了,好不容易盼到光復,咱自己的**回來了,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又被人告了,說我是漢奸……”
陳明澤說話的時候嘴里一直沒停止咀嚼,他似乎被餓壞了,想把自己變成駱駝,盡量多貯存一些食物在駝峰里,以抵御今后面臨的饑餓。他仔細把空碗摞在一起,推到一邊,又捧起了滿滿一碗鹵煮火燒吃起來:“文爺,真對不住,讓您破費了,不好意思,我這肚子也邪門兒了,就像是無底洞,越吃越餓,您不知道,我真是被餓怕了,五天了,我只吃了三次東西,每次都是半兒拉窩頭……”
文三兒說:“沒關系,您吃您的,今天管夠,我說老陳哪,你開個小雜貨鋪怎么會落個漢奸呢?有這模樣兒的漢奸嗎?”
“嗨,我要是真當了漢奸,還用開那小雜貨鋪嗎?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真是漢奸,這會兒也犯不上當叫花子,**早一槍把我給斃了,我倒也省心了。是這么回事,日本人不是喜歡睡榻榻米嗎?榻榻米上面還要鋪席子,我有幾位客戶是日本人,他們用的席子、鍋碗瓢盆什么的,都是我定期給送上門去。那些日本人只是買賣人,對我也很客氣,他們知道我開過古玩店,有時淘換點字畫兒什么的也請我過過目,辨辨真偽,還請我喝過幾次酒,就這么點兒事。光復的前兩年,我有個街坊得‘虎列拉’[2]
,人還沒死呢,就被日本人的防疫隊拖走埋了。誰承想光復以后,鄰居們把我告了,說我成天和日本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送貨上門,是我向日本人告密才造成了那個街坊被活埋,這下可說不清楚了,有人還翻出民國二十六年的報紙,把陸中庸那篇文章挑出來,說我在抗戰前已經是漢奸了……得,簡單點兒說吧,就這點兒事,我在大牢里待了八個月,身上脫了幾層皮,等我出來時,雜貨鋪被當作‘逆產’充公了,我老婆上了吊,兒子也病死了。不到一年時間,我是家破人亡啊,以后的事兒您也瞧見了。唉,一言難盡啊,如今當叫花子都難啊,有錢人的票子都毛成這樣,一個窩頭得一千多萬金圓券,誰會把好好的窩頭給叫花子?前天刮了一宿的西北風,我和幾個叫花子在大柵欄一個門洞里過的夜,早上起來一瞧,那幾位都成‘路倒兒’啦,我還算命大,當夜沒凍死,可誰知道還能撐幾天呢?早晚也是‘路倒兒’,我早想開了,這是命里注定,你躲都躲不開,認命吧。”
文三兒瞧著吃得滿頭大汗的陳明澤,心中竟生出幾分對人生的感悟,他點上一支煙感慨道:“人哪,這輩子保不齊就有走背字的時候,文爺我雖說是個臭拉車的,沒錢沒勢受人擠對,四十大幾的人連個媳婦都娶不上,人家晚上摟著媳婦睡,文爺我只能摟著枕頭睡,有錢人吃大魚大肉,文爺我只能啃窩頭。看著咱夠慘吧?可話又說回來了,咱再倒霉還能倒霉到哪兒去?咱本來就啃窩頭,倒霉了也不能啃土坷垃不是?不還得啃窩頭嗎?咱本來就摟著枕頭睡,再倒霉也不能把枕頭換成刺猬不是?要這么算,咱拉車也有拉車的好處,你就是一窮人,沒人拿正眼瞧你,世上多你一個少你一個都無所謂,這就對啦,這樣就沒人算計你,你活得比有錢人還踏實,這好比孩子玩藏貓兒,有錢人總在明處,你總在暗處,他算計不了你,你倒是能瞅機會算計他一把,他還不知道讓誰算計了,白連旗說要給他爺爺、他爹磕頭,也是這個理兒,要不是他爺爺、他爹把家產都敗光了,共產黨來了你就鬧心吧,非他媽的收拾你不可。老陳哪,你再熬幾天,說不定哪天共產黨就進了城,我聽說共產黨就待見窮人,你越窮他瞅你越順眼,到那時候你就他媽的抖起來了,鬧不好我都得沾你的光,我不如你窮啊……”
文三兒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卻沒發現陳明澤不見了,他正在納悶,這老家伙怎么這么沒禮沒面兒?文爺我大把花著銀子請你吃飯,你吃飽喝足一抹嘴兒跑啦?連個招呼也不打,真他媽的……文三兒還沒來得及罵出來,就聽見攤主恐怖地大叫起來:“壞啦,這位爺,老叫花子死啦。”
文三兒被嚇得一激靈,他往桌下一看,發現陳明澤已經躺在了地上,眼睛睜著,嘴張得大大的,嘴里還含著沒吃完的鹵煮火燒……文三兒像火燒屁股一樣蹦了起來,他數了數陳明澤吃完的空碗,發現就這么會兒工夫,這位前古玩店老板竟然連吃了十三碗鹵煮火燒,他被活活撐死了。這下可麻煩大啦,花錢請人吃飯倒惹出了人命官司,看來這好人是沒法當啊,一不留神就把自己擱進去了,一個叫花子當了“路倒兒”,沒人會在意,可要是摻和到活人身上,這就是事兒,鬧不好巡警來了就得訛上你,誰讓你請他吃飯?好嘛,上來就十三碗鹵煮火燒,你這不是把人往閻王爺那兒送嗎?是不是故意殺人你說得清楚嗎?文三兒想著想著就準備拉起空車逃走,卻被攤主一把揪住:“怎么著爺們兒,吃了我半鍋鹵煮火燒,怎么沒事兒人似的就想走?您忘性也忒大了點兒吧?”
“哎喲,對不住您哪,我忘了……”
“忘了?那我告訴您,以后您就是忘了自個兒媳婦長什么模樣,也別忘了吃飯掏錢……”
文三兒挨著攤主的數落,掏出錢來把賬結了,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陳明澤,拉上空車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教子胡同8號院的大門前,雙方還在對峙,院內的沙包工事后面,有一挺“勃朗寧”輕機槍和十來支***子彈上膛,處于隨時開火的狀態。趙府的警衛人員對憲兵和特工們的喊話無動于衷,他們不像是國軍,倒像是趙府的護院家丁,除了主人,他們誰也不認。憲兵連長張智達中尉也很惱火,他當憲兵快十年了,已經習慣于軍人們俯首帖耳的服從,在以往執行軍務的生涯中,軍人們一見了憲兵就猶如耗子見了貓,再蠻橫的軍人也不敢和憲兵直接對抗,可今天的事卻出乎中尉的意料,這些家伙根本沒把憲兵放在眼里,竟然公開持槍對抗,真是反了他們啦。張智達調來一具美制火箭筒架在大門對面的民房頂上,他打算一旦雙方交火就一炮轟掉對方的沙包掩體。
守院子的警衛班長徐元成在工事后面一眼就看見對面房頂上的火箭筒,他冷冷地喊道:“中尉,請把對面房頂上的火箭筒撤走,不然我馬上用槍**敲掉它,對不起,這事關我手下弟兄們的性命,兄弟我只好先發制人了。”
徐金戈一聽就急了,他大聲訓斥著張連長:“誰讓你架火箭筒的?馬上給我撤下來,你這蠢貨,把火力點設在人家的射程下,對方就不會先干掉你?”
徐元成中士馬上對徐金戈的話表示贊賞:“還是這位徐長官明事理,兄弟我在戰場上端掉鬼子的火力點不下十個了,這會兒還怕再多一個?”
徐金戈說:“中士,請你克制一下,現在雙方的長官正在交涉,一會兒會有一個解決辦法,請你約束手下的士兵,不要做出過激行動。”
方景林走過來問:“金戈兄,外圍警戒線上壓力太大,老百姓越來越多,我手下的人手不夠,是不是調一些憲兵過去?”
徐金戈為難地回答:“景林兄,再堅持一下吧,我這里人手也緊張,院子里這些家伙都是打過仗的老兵,裝備好,戰斗經驗也豐富,要是突然來個反擊,憲兵們未必擋得住。”
方景林遞給徐金戈一支煙,說:“上面交涉得怎么樣?要么咱們撤兵,要么就打進去,總得有個解決辦法吧?”
徐金戈焦慮地吸了一口煙回答:“哪兒這么容易,趙明河的十來個警衛當然不算什么,問題是我們在北平城內大打出手,勢必會引起軍方的強烈反彈,恐怕會引起連鎖反應。這件事警備司令部都做不了主,現在我們站長王蒲臣、警備司令部參謀長宋肯堂都在華北剿總司令部和趙明河談判,連傅長官都驚動了,還不知能談出什么結果,事情很棘手啊。”
兩人正說著,一個警察來報告:“長官,有個拉車的要進警戒線,說他是趙家的車夫。”
徐金戈一拍腦門:“嗨,我怎么把他給忘了,是文三兒啊,快讓他進來。”
今天是文三兒倒霉的日子,上午從院里出去遭到便衣的搜查,還挨了倆耳光。中午遇見陳明澤,文三兒百年不遇地掏錢請一次客,結果還把陳明澤給撐死了,人家是破財消災,可文三兒卻是破財招災,幸虧他跑得快,不然等巡警來了還得讓人訛上,鬧不好再給安上個過失殺人的罪名,這到哪兒說理去?文三兒哪里知道,倒霉的事還沒完呢,他從菜市口大街向南剛剛拐進教子胡同就被警察們攔住了。他正憋了一肚子火,自恃是趙家的人,此時又是在家門口,于是向警察們瞪起了眼:“干嗎呀?老子就住在8號院,還不讓我回家啦,有什么事兒去跟我家趙長官說,和我說不著,都給老子讓開……”
警察們也納悶,心說趙家的人果然橫,一個小小的中士班長連憲兵也不放在眼里,居然敢把機槍架出來。而眼前這位車夫也是個不論秧子的主兒,敢向警察吹胡子瞪眼,嘴里還一口一個“老子”。偌大的一個北平城,敢給警察當老子的車夫恐怕沒有第二個,文三兒還真把警察們給唬住了。
文三兒正鬧著,就見警察們讓開了一個口子,表示他可以進去,這時看熱鬧的老百姓們轟地叫起好來:“嘿,這爺們兒真橫啊,敢跟警察叫板,牛啊……”
“到底是8號院的人,拉車的都比警察氣兒粗。”
文三兒在眾人的鼓噪聲中,像凱旋的英雄一樣雄赳赳地穿過警戒線……
在文三兒的印象里,趙明河是個很大的官,究竟大到什么程度,他倒沒有具體概念,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趙長官的官職不會大于蔣總統,至于蔣總統以下,誰的官職大小,文三兒就不大清楚了。當文三兒看見包圍趙府的指揮者居然是徐金戈時,心里便生出一絲恐慌,他真誠地為徐金戈的命運擔心,好家伙,徐爺的膽子也忒大啦,連趙長官也敢惹?文三兒認為有必要勸勸徐金戈,別仗著保密局的身份就誰都敢招惹,趙長官可不是彪爺,也不是花貓兒。
徐金戈見到文三兒便微笑著打招呼:“文三兒啊,你去哪兒啦?”
文三兒顧不上寒暄,他急忙把徐金戈拉到一邊小聲問:“徐爺,你和趙長官誰官大?”
徐金戈笑道:“當然是趙明河官大了,他是少將,我不過是個中校嘛,你問這些干什么?”
文三兒更不明白了,他疑惑地問:“既然趙長官比你官大,你怎么敢帶兵抄他的家?”
徐金戈說:“嗨,文三兒,我說了你也不懂,你別在這兒瞎摻和成不成?”
在一旁半天沒說話的方景林突然開口了:“金戈兄,我有個主意,讓文三兒進去探探風怎么樣?”
“你的意思是……”
方景林說:“文三兒是趙家雇用的車夫,他現在要是進院子,那些警衛肯定不會攔他,況且文三兒是羅夢云雇用的,他和羅夢云能說上話,我看,能否讓文三兒去見見羅夢云,把我們的意思轉達一下,如果羅夢云能聽從勸告,主動走出來投案,豈不是省了很多事?”
徐金戈想了想說:“我想可以試一試,反正現在我們也無事可做。文三兒啊,你替我去勸勸羅夢云,就說我徐金戈很敬重羅小姐的人品,對她個人沒有任何成見,今天這種狀況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也要請她諒解我的苦衷,畢竟我是軍人,要執行長官的命令,也請羅小姐考慮一下,如果這樣對峙下去,恐怕對誰都不好,一旦我們接到了攻擊命令,就會出現流血事件,也容易傷及羅小姐的家人。如果羅小姐能主動走出來投案,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傷亡,我徐金戈希望她能明智一些。”
文三兒膽怯地望著院門前的沙包工事問:“他們不會開槍打我吧?”
方景林說:“不會,這你放心,只要這邊不開火,他們絕不會先動手。文三兒,徐長官的話你記住了嗎?”
“記住啦。”
方景林一字一句地說:“你要勸勸她,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她的親人們都盼望著她能平安地回家。”
文三兒點點頭:“方警官,我記住了。”
徐金戈異樣地盯了方景林一眼,對憲兵連長說:“馬上向院內喊話,就說文三兒要進院面見羅小姐,請他們不要開槍。”
方景林感到渾身無力,他像虛脫了一樣,慢慢地坐在一輛汽車的腳踏板上……
羅夢云已經發完大部分電文,她每發完一份文件,就將原件扔進身邊的炭火盆燒掉,電鍵在她的手下達達地響著,無數文字變成了密碼,霎時化成電波消逝在空中……
羅夢云感到一陣輕松,多年來她一直生活在危險之中,每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她都會意識到,這一天有可能是她生命終結的一天,什么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一點微小的疏忽都會引來殺身之禍。十幾年來,羅夢云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以前的對手是日本的特高課,而現在是保密局。這兩個機關的兇殘早已聞名于世,落入他們手中的人需要考慮的不是如何能活命,而是怎樣才能避免在酷刑中痛苦地死去,這時,能痛快地死去也許是一種幸福。羅夢云很清楚,與這樣兇殘的對手為敵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僅僅是不怕死還不夠,還要有勇氣去承受煉獄般的折磨,她很難想象那種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狀態。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夠承受這樣的酷刑?這需要鋼鐵般的意志力和承受力。羅夢云捫心自問,最后不得不承認,面對如此強大的對手,她永遠是個弱女子。那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感始終伴隨著她,已經成為她生活的常態,她沒有辦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如果不是出于信念和理想,她恐怕早就堅持不下來了。
羅夢云發完最后一條電文,將原件連同密碼本一起扔進火盆,眼看著它們化為灰燼,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最重要的事已經完成,接下來該干點兒什么呢?羅夢云聽到有人在敲臥室門,敲門聲很輕,從聲音上判斷,敲門人似乎很膽怯,很遲疑。羅夢云將裝**的提包挪到自己腳下,問道:“是誰?”
門外傳來文三兒的聲音:“羅小姐,我是文三兒。”
羅夢云將拉火線又塞回了提包里,走到門后問:“是文大哥呀,有事嗎?”
文三兒似乎被嚇壞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羅小姐,您……您對我不錯,我……我心里一直記著呢,我文三兒不是沒良心的人……”
羅夢云輕輕地笑了:“文大哥,您到底要說什么?有話您就直說嘛。”
“羅小姐,樓下的人……不是我招來的,真的,我敢對老天爺發誓,要是我做了對不起羅小姐的事,就天打五雷轟,生了孩子都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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