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狼煙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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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判了個凌遲處死……景山的故事還有呢,這山上架過兩次大炮,第一次是庚子年,那年官軍和義和團合了伙兒,一塊兒去攻打東交民巷洋人的大使館,久攻不下還死了不少人,聶士成一怒之下命令武毅軍在景山上架炮,打算炮轟這幫孫子,臨了老佛爺手軟了,沒敢開火,這大炮算是白架了。唉,老娘們兒誤事兒啊,當年要是一炮轟下去,這會兒就沒東交民巷啦……第二次是民國十三年,鹿鐘麟逼宮,限宣統皇上二十分鐘內卷鋪蓋滾出紫禁城,不然景山上的大炮就要開火,宣統皇帝溥儀那年十九歲,嚇得差點兒尿了褲子,連個愣兒都沒打立馬躥出宮去,從此再也沒敢回來……您瞧瞧,景山上的故事還少嗎?”
徐金戈站在景山的制高點上眺望全城,此時太陽已經落進西山,西邊天際一片深紅色的云靄,勾畫出群山的輪廓,如剪紙一般瑟瑟淡遠。暮靄夾著淡淡的炊煙彌漫在城內的青瓦紅墻間,紫禁城那暗灰色的城墻,飛檐斗拱的角樓,故宮那高高的暗紅色的宮墻,巍然屹立的太和殿,無處不顯示出一種被壓抑的宏大氣韻來。這景致很適合配上一闋蒼涼的散曲,極情盡致酣暢淋漓地訴說前朝往事的離合韻律,訴說歷代興亡的眾生悲喜。戰爭與和平的主題在空間中恍惚交錯,卻在時間中遠遠相隔……一種安詳寧靜的氛圍籠罩著北平城,若不是東單公園臨時機場上頻繁起降的飛機增添了一些戰時的凝重,人們簡直感受不到此時的北平是處在幾十萬大軍的包圍之中。
徐金戈長嘆一聲,低聲吟道:“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
方景林順著小路登上峰頂,隨口接道:“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7]
”
徐金戈淡淡地向方景林伸出手道:“看來景林兄也喜歡納蘭詞?”
方景林握住他的手說:“好詞啊,哀婉凄美,令人柔腸百轉,就是有一樣,心情壓抑的時候最好不要想它。”
徐金戈并不理會,他扭過頭去望著暮靄中的神武門,仿佛挑釁般地吟道:“誰能瘦馬關山道,又到西風撲鬢時。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8]
”
方景林嘆了口氣:“金戈兄,你真是個不服輸的性格。不錯,我們勝利了,我們的解放大軍就要開進北平了,國民黨政權的垮臺指日可待,這一切已成定局,但就我個人情感來說,的確應了你剛才吟出的詞句,人杳杳,思依依,更無芳樹有烏啼。憑將掃黛窗前月,持向今朝照別離……金戈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況且你我又是同行,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不用說也心知肚明。你沒有利用我的失態去邀功請賞,足以證明你是個夠朋友的人,金戈兄,我還欠著你的人情呢。”
徐金戈仍然望著遠方,所答非所問:“真可惜,那是個好女人,景林兄,要是沒有這場內戰該多好?我為你感到難過。”
“謝謝!這也是我的心里話,都是中國人,誰愿意窩里斗?可是蔣先生執意要打,我們也只好奉陪了。金戈兄,我知道你早晚會來找我,我一直在等待?!?
徐金戈指指燈火輝煌的東單臨時機場說:“景林兄,如果我愿意,這些飛機上隨時有我的座位,你知道現在一個飛機艙位的行情嗎?告訴你,兩根‘大黃魚’。我們站長王蒲臣、副站長宋元和早走了,就在昨天,谷正文也走了。我本來也想走,可當我到了機場又改變了主意,決心還是留下,景林兄,你不想問問我為什么留下嗎?”
方景林平靜地回答:“你總有自己的道理吧,如果你愿意說,我當然也愿意聽?!?
徐金戈凜然道:“原因有兩個,第一,這場內戰實在沒意思,我已經感到厭倦了,你知道,就算北平守軍全部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編,只要保密局系統拒絕參與,那么北平的戰事仍然不會結束,這座古城很可能會變成一片廢墟。作為一個有理智的中國人,我們必須要對戰爭的成本進行考慮。無論我們雙方各有什么充足的理由,這充其量是一場內戰,內戰的勝利再輝煌,對國家和民族也是巨大的損失,我認為,為盡可能地保存民族元氣,這場內戰應該停止了。為了這個理由,一切個人榮辱都可以不考慮。”
方景林默默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謝謝你,金戈兄,還有一個原因呢?”
“為了保密局北平站全體同人的身家性命和他們的前途,希望在他們放下武器后,貴黨能善待他們?!?
方景林鄭重地點點頭說:“我代表中共北平城工部表態,只要你們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編,我們對所有起義人員將一視同仁,既往不咎。你們為和平解放北平做出了巨大貢獻,是立了大功的,人民會永遠感謝你們?!?
“貴黨能如此寬大為懷,我和我的同事們當感激不盡,愿意為新中國效力!”
方景林神色凝重地望著暮靄籠罩的北平城低沉地說:“金戈兄,你我相識是在1937年‘七七事變’前夕吧?那時戰爭迫在眉睫,北平上空狼煙滾滾,空氣里充滿了**味,那時我們雖然政見不同,但對待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卻有著某種共識,那就是為國家和民族而戰斗,不是勝利就是死亡。金戈兄,在抗日戰爭中我們干得不錯,終于打贏了,沒給中國人丟臉。關于這場反侵略戰爭,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無愧于歷史,無愧于國家和民族。至于這場內戰的是是非非,也許我們現在說不清楚,但歷史早晚會做出公正評判。金戈兄,看看這座城市吧,自1937年到現在近十二年時間里,北平的老百姓有過幾天和平的日子?不為別的,只為北平的老百姓著想,也該結束這場戰爭了,狼煙散盡,和平到來,我們一起來建設一個自由、公正、民主的新中國,這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事。”
徐金戈默默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徐金戈望著西面暮色中的群山喃喃自語道:“狼煙散盡,和平到來,這的確令人振奮,但下面的問題也隨之而來,古人有訓: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9]
。又要改朝換代了,但愿你們共產黨人能跳出這個歷史的周期律。”
方景林自信地回答:“此言不準確,不是改朝換代,而是人民得到解放了,是開天辟地的第一次解放。”
山下的北平城亮起了萬家燈火,古老的城墻外,五顏六色的信號彈此起彼伏,在寶藍色的天幕中劃出無數抽象的圖案,猶如節日的煙火……
公元1949年1月31日,陰歷正月初三。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的部隊從西直門開入北平城與國民黨軍交接防務,中共北平市人民**的工作人員也同時入城接收市政。北平的所有城門上,換成了身著綠色軍裝,臂戴“平警”臂章的解放軍士兵站崗,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換成了人民解放軍的軍旗在北平城頭隨風飄揚。
2月3日是舊歷大年初六。上午10時,四顆信號彈升上天空,解放軍的入城儀式正式開始。入城部隊以三輛裝甲車和系有毛**、朱德肖像的彩車及軍樂隊為先導,由永定門出發。當裝甲車隊行進到前門牌樓時,歡迎的人群沸騰起來,歡呼聲和飄動的彩旗、肖像交織成歡樂的海洋。解放軍炮兵部隊、坦克部隊、摩托車部隊、騎兵部隊走過前門大街,最后入城的是龐大的步兵部隊,步兵們高舉著一面面紅旗,獎章、軍功章在他們胸前閃爍著光芒……
文三兒是過完“破五”[10]
就上街拉車了,由于孤陋寡聞,他先是被隆隆駛過的坦克車嚇得躥進了胡同,在胡同里發了一會兒呆,見沒什么危險才回到街上。在他有限的人生經歷中,似乎還沒有坦克的概念。當然,這也不是文三兒一個人的事兒,北平胡同里的老少爺們兒見過這玩意兒的還真不多,當年日本鬼子的坦克好像沒進過城。文三兒聽說過,這些當兵的叫解放軍,大年初六是他們進城的日子。文三兒挺納悶,進城就進城吧,干嗎這么歡天喜地?玩出這么大動靜?莫非是今天的廠甸兒[11]
辦到前門大街來了?
文三兒在前門樓子下看見一個穿黃呢子軍裝的解放軍官兒,身旁還有兩個挎盒子炮的護兵。他湊過去問:“老總,要車嗎?”
那官兒笑道:“謝謝!我不用車,我說兄弟,別叫我老總,以后叫同志吧?!?
“噯,老……同志,你們剛進城,等安頓下來,保不齊要坐車串串門兒什么的,就您這身份可不能滿街找車坐,府上得有個拉包月的,到時候您言語一聲……”
“謝謝!謝謝!同志,再見!”那解放軍大官兒帶著護兵向隊伍走去。
這一天文三兒的生意不太好,他懵懵懂懂地從前門大街走到王府井南口,又從王府井南口走過天安門,一直走到西單十字路口,沿路到處是歡樂的人群,似乎北平城的老百姓全上街了,可就是沒有一個要車的。
在文三兒的眼里,這一天和平常日子沒什么兩樣,不過是街上熱鬧點兒,這也不奇怪,不是剛剛“破五”嗎?這個年還沒過去呢。要是有人告訴他,北平城從今天起改朝換代了,他準不信。
不管文三兒信不信,一個新時代的確到來了。
[1]
軍統特訓班始辦于1938年,地點在湖南臨澧,故簡稱臨訓班。1939年年底,遷至貴州息烽繼續辦第三期,簡稱息訓班。最初軍統稱這個班為軍委會特訓班,戴笠想把這個班納入國民黨中央軍官學校,作為該校的一部分,但未獲準。最后由蔣介石決定,劃入中央警官學校范圍,定名為“中央警官學校特種政治警察訓練班”,簡稱特警班。但軍統內部仍沿用特訓班,并冠以所在地區名稱以資區別。如臨訓班、黔訓班、息訓班、渝訓班、蘭訓班等等,其中臨訓班和息訓班的畢業學員在軍統內部形成很大的勢力。
[2]
“密裁”為軍統內部的密語,意為秘密處決和暗殺。
[3]
北京老百姓俗稱的前門樓子實際上是正陽門的箭樓,在正陽門之前,護城河以北。
[4]
老北京話“撒耙子”,意為找別人撒氣。
[5]
老北京話,為這事兒“頂缸”相當于為這事兒負責。
[6]
老北京話吃“瓜落兒”意為受牽連。
[7]
出自納蘭性德詞《南歌子·古戍》,此句反映出作者的天命觀,謂之古今興亡之事為天命也,表達出作者厭于世事紛爭的心境。
[8]
出自納蘭性德詞《于中好》。
[9]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出自《左傳·莊公十一年》,臧文仲曰:“宋其興乎!湯、禹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焙笫朗芳艺J為此語表達了一種歷史的周期律——長久勃興者少,迅速亡忽者多。
[10]
北方人稱大年初五為“破五”,按北方風俗這一天應該吃餃子。
[11]
逛廠甸兒,曾是北京人過年的舊風俗。每年春節期間,從和平門順南新華街直到虎坊橋十字路口,路兩側搭滿臨時的草席暖棚,京城商家云集此處,游人如潮,是北京人過年的一個重要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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