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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周大哥話，”潘二忙道，“鄭大奶奶歿了！”話音剛落，便聽外頭文七十四蒼老的哭聲漸漸近來，周用誠幾步到門前，扶著哭得淚人似的七十四進(jìn)來，一邊讓他坐了，說道：“你先別傷心，到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說……”

    文七十四低垂著頭，蒼白的頭發(fā)絲絲顫動，聲音嘶啞哽咽，本來已經(jīng)弓了的腰深深彎著，抽泣著搖頭，斷斷續(xù)續(xù)道：“不明白……我……我死也不明白她……怎么走這條短路……”他一頭哭一頭說，半晌，眾人才知道，今天下午鄭氏還好好的，因?qū)懽值男堄猛炅耍形钠呤娜チ鹆S買了一令，說了一會子話，文七十四就退了出來。方才丫頭給她送茶，才見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吊死在房梁上，身子已經(jīng)硬了。文七十四語無倫次地哭訴完，索性放了聲兒：“十三爺臨走說‘我只有一件事托你，好生照料鄭氏……你先前是可憐人，她如今是可憐人，我明日是可憐人……可憐人要可憐可憐人……’嗚……我的十三爺呀……嗬嗬……我日后怎么見你呀……”看著他臉上縱橫溢流的老淚，聽著他撕心裂肺的號啕，人人心里發(fā)瘆，身上起栗。

    “老人家，人死不能復(fù)生。”鄔思道沉思著道，“她都問了你些什么話？”

    “她問的不多，只問了外頭有什么傳言。”文七十四雪涕道，“我說沒聽說什么，明兒十四爺帶兵出京，豆子都征了軍用，豆腐腦兒也漲價了。我說還聽人傳言，太子爺也想掌兵權(quán)，叫一個姓賀的給賣了……”

    鄔思道眼一亮，他已經(jīng)若明若暗地知道了鄭氏的死因。還要再問時，卻見胤禛蒼白著臉進(jìn)來，后頭跟著高福兒和墨雨。周用誠剛說了句：“四爺，鄭氏——”胤禛打斷他的話，陰沉地點頭道：“我已經(jīng)聽門上人說了——文七十四，她留下的有什么東西沒有？”文七十四便回頭看潘二。潘二忙道：“奴才驚糊涂了，鄭大奶奶留了一張紙在桌上，奴才不識字，也不知寫些什么。”說著將一張尺幅大的宣紙遞過來。胤禛接過看時，上頭是兩首詩：

    夜夢王師出玉京，將軍腰懸三尺冰。

    無何漏滴昏燈焰，鐵馬關(guān)前驚回風(fēng)。

    畸零塵間命數(shù)薄，回首斯世盡蹉跎。

    禍水紅顏流何處？匯入渺冥奈河波。

    籬下鄭氏絕筆寄圓明居士

    鄔思道架著拐杖在胤禛側(cè)旁看了，踅回去頹然坐了，半晌，說道：“這也算得殉節(jié)。其情可原，其志可憫。”

    胤禛慢慢將宣紙折起塞進(jìn)袖里，兩眼久久地望著燭光，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氣，說道：“難為她有這志氣，我竟沒瞧出她的烈性！后事要好好發(fā)送。高福兒明兒去法華寺請和尚，給她做七日水陸道場。”說罷便往外走，對周用誠一干下人道：“瞧瞧去。”

    高福兒扯了李衛(wèi)跟著眾人走在最后，悄悄笑道：“狗兒大人，賞個臉，明日中午到我那里吃兩杯，權(quán)當(dāng)接風(fēng)。你升了這么大官，我也該賀賀的。”李衛(wèi)笑道：“聽說四爺明兒要去看十三爺。我要不陪主子，自然叨擾你。”高福兒眉棱骨一跳，什么也沒再說，和李衛(wèi)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胤祥在十三貝勒府已經(jīng)圈禁足足七年，三十三歲的人，已是華發(fā)滿頭，白了一大半。他不同于太子胤礽，胤礽落草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毓德養(yǎng)性垂拱深宮，除了偶爾隨駕，從不輕出禁苑，圈禁不圈禁行動上分別不大。胤祥自幼就性野，跑馬拉弓，斗雞走狗無所不為，就是沒差使，一年也要出京游歷幾次。因此，七年囹圄，幾乎沒有憋瘋了他。好在除了沒有自由，別的境遇尚無大的變化。女眷阿蘭喬姐一左一右跬步不離地陪著他，外院還有賈平等十幾個男丁侍候。內(nèi)務(wù)府是胤禛管轄，人們也不來作踐他，每日只在這個小天地里擺棋譜、練字畫、打布庫、調(diào)鸚鵡，讀書膩了就到園子里垂釣、種花、栽盆景，甚或捉田雞、采菱角、看螞蟻拖蒼蠅、上樹掏老鴰，無所不為，只一日一日消磨長晝、打發(fā)永夜。漸漸地，絕了釋放的念頭，也就安下了心，卻是落了個失眠不寐的毛病兒。

    眼見九月初九已到，胤祥睡到將午才起來，見阿蘭和喬姐正在洗臉，便道：“這么早就起來了？”阿蘭撲哧一笑道：“黑天白日都過顛倒了，這辰光起床爺還說‘早’？今兒九九，咱們弄桌小菜，到后園子假山石桌上，度消寒歲兒可好？”胤祥笑道：“由你，只要日子好打發(fā)就成。”喬姐說道：“炭要燒完了。十三爺叫賈平找管門的戴頭兒說說，弄幾簍子來。”

    胤祥點點頭出至檐下。此時正是午時，天清氣爽，云淡風(fēng)高，撒眼一望書房外園中紅瘦綠稀丹楓如火，一隊鴻雁在高遠(yuǎn)天際向南緩緩飛著，胤祥喃喃說道：“碧云天、黃葉地——王實甫為此而死，真乃千古絕調(diào)……”正自出神，卻見看守禁院的內(nèi)務(wù)府筆帖式戴福宗在前，后頭跟著胤禛、狗兒、坎兒三人迤邐進(jìn)來。胤祥不禁一怔，渾身電擊般顫了一下，翕動了一下嘴唇，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十三爺，”戴福宗就地打了個千兒，“您吉安！天冷上來了，我回了四爺，說爺這里幾處房子失修，四爺進(jìn)來看看房子。十三爺帶四爺各處瞧瞧，有走風(fēng)漏雨的，盡管說。”胤祥僵硬地點了點頭，說道：“理會了，我這里炭燒完了，叫他們抬進(jìn)來些吧。”胤禛一邊打量著胤祥，吩咐戴福宗：“你去吧，我和十三爺走動走動就來。”戴福宗會意，忙答應(yīng)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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