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似乎來得格外早。 十一月初的海濱市,風已經帶上了凜冽的刀刃,刀子一樣刮過國棉六廠那堵刷了半截白灰的圍墻。 枯黃的梧桐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堆積在空曠的大院角落里,無人清掃,踩上去便是一陣細碎的悲鳴。 下班的鈴聲剛響起來,廠里的高音喇叭還在絮叨著生產簡報的尾聲。 第四紡紗車間的白班工人們,卻少見地沒有立刻涌向停車棚推著自行車跑路,而是聚集在車間大門對面那面貼滿了各樣紙張的告示欄下。 年輕人們的眼睛,像黏在了欄上那張簇新的紅紙告示上。 紙張紅得有些刺眼,顯得上面的黑色大字很醒目: 紅星電影院今日播放日本犯罪愛情片——《追捕》,歡迎各位同志觀看…… 車間主任劉鐵柱站在告示最前面仔細看。 這是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粗壯結實,臉膛因常年被嚴厲表情浸泡而顯得猙獰。 此時他正背著那雙骨節粗大的手,挺著筆直的腰桿宣讀告示。 讀完了之后,他用粗糙的指節重重地叩點著那紅紙的邊緣,然后轉過身習慣性的露出嚴肅表情并開口說話: “都給我聽清楚了!我不管今晚什么紅星電影院或者解放電影院放什么什么日本電影追捕什么東西……” 說到這里他的嗓門猛地拔高了八度,像鋼刷刮過砂皮: “國家花寶貴的外匯,弄來這些洋畫片子,那是讓你們當資本主義那套花花腸子照單全收的嗎?想都甭想!” 他圓瞪著眼睛,目光像帶著鉤子似的掃過人群里那些躍躍欲試的年輕面孔: “下班統統給我回家!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好好休息,明天好好上班!” “這小鬼子的東西不是好東西,尤其是什么愛情,純粹是在精神上搞壞事,所以任何人不準往電影院方向邁步,聽見了嗎?誰要是敢頂風上……”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再次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告示欄的鐵皮外殼,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告訴你們,車間紀律、廠規廠紀可不是擺設!明天被我抓到你們犯錯誤,可別怪我不留情面!” 這話如同冷水潑進了滾油鍋,人群里立時炸開了嗡嗡的低語。 李曉梅站在人群中間偏后的位置,緊緊咬著下唇。 那張告示上的紅字透過人群縫隙扎進她眼里,每一筆都寫著“禁止”。 她下意識地捻緊了捏在指縫里的兩張淡藍色紙條片,上面印著“紅星電影院、二層2排12座、1978.11.1晚20:30”字樣,這是紅星電影院的電影票。 票面上帶著她手心滲出的一層薄薄的汗,材質因此變得有些松軟。 她不動聲色地把手塞進了洗得發白的舊工裝口袋里,手指碰到一個硬硬的小圓東西,一顆包裹在紅綠玻璃紙里的水果硬糖。 那是特意給今晚留著的甜蜜期待,此刻卻像冰疙瘩一樣涼。 “嘖,”身旁站著的李金寶低聲嘟囔。 他剃著青皮頭,后腦勺的發根在午后的光下泛著硬茬的青光,“管天管地,還管人家下班看個電影不成?” 在他旁邊那個身材高些、名叫王衛東的青年沒接話,只把雙手更深地插進工裝褲口袋。 與此同時,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聳了聳,眼神里閃過一絲屬于年輕人的執拗光芒。 他們不敢招惹劉鐵柱,只能低聲抱怨或者用眼神反抗過。 但卻有人敢這么做: “劉鐵柱你那說的什么話?什么叫任何人不準往電影院方向邁步?” 這聲音一出來,許多人找到了嘴替,紛紛欽佩的看向他,同時也看看誰這么有種。 劉鐵柱則大怒。 他的臉上表情頓時猙獰扭曲,瞪著一大一小的眼睛看過去,正好人群散開,于是他的目光就像兩把子母劍似的劈到了說話者身上。 然后跟劈在了金剛石身上一樣。 斷折了。 說話的人吊兒郎當的看著他。 他臉上的橫肉跳了跳,最終扭曲出一個笑容:“喲,東哥?下班了你怎么還沒回家呢?” “是王東!保衛科的王東!”人群開始竊竊私語。 “對,是他,老劉這次碰上硬茬子了!” “王東可不好惹,聽說他跟廠長是親戚……” “這都是瞎說,他跟廠長只是一個姓,不過他跟泰山路的錢進關系很好……” “你們說劉鐵柱敢惹他嗎?” “再借他兩個膽子都不敢!王東保衛科的,而且是泰山路勞動突擊隊的,那泰山路勞動突擊隊厲害,一百幾十號人啊,有錢有勢誰敢招惹?” 劉鐵柱聽到了這些聲音。 但他假裝沒聽到。 因為這些人說的是真的。 這王東不光是保衛科的,背后還有一百幾十號甚至可以說是二百多號的猛人。 別人不知道劉鐵柱知道,泰山路勞動突擊隊跟市供銷總社甲港搬運工大隊是兄弟單位。 一方有難兩方支援,別說他了,現在海濱市所有違法犯罪分子都怕這兩幫人! 面對劉鐵柱的詢問,王東吊兒郎當的說:“我不敢回家呀,我家在泰山路上,從咱單位去泰山路,不跟去紅星電影院一個方向嗎?” 劉鐵柱訕笑道:“我、東哥你誤會了,我那話是對我們車間的小年輕說的。” 第四紡織車間里頭多數是小年輕,不好管,所以工廠才安排劉鐵柱這個狠角色去當車間主任。 但在王東眼里,全海濱市有且只有一個狠角色: 錢進! 他上去拍了拍劉鐵柱的肩膀笑道:“行了吧,劉主任,這電影國家都讓上映了,人民群眾也想看,結果你在這里阻攔?你算老幾?” “再說了,你也知道這電影是國家花外匯引進來的,那咱人民群眾不更應該都去看嗎?咱們買的電影票可是實打實的人民幣,最后是上交國庫的!” 不少人跟著說:“對呀對呀。” “單位又不發這個電影票,都是我們自己買的。” “我們是給國家經濟發展做貢獻。” 劉鐵柱急了。 他拉了王東一把低聲說:“這電影我看過,它不正經,里面有男女親嘴的畫面,還有小鬼子娘們在山洞里光著腚的畫面!” 王東大驚:“你怎么不早跟我說?” 劉鐵柱咧嘴笑了:“是吧?我……” “你他媽的,這么好的東西你自己藏著?難怪人家都說你不是個東西!”王東破口大罵。 “那我今晚得趕緊去看啊,不,我要連看兩場!” 說完他推開人群,匆匆忙忙的跑了。 劉鐵柱傻眼了。 人群熙熙攘攘的散開,大門口逐漸清冷。 只有車間深處機器低沉的嗡鳴從未停歇,仿佛不知疲倦的心臟。 日頭一點點西斜,像一塊暗黃的油污緩慢沉墜,最終被天際線吞沒。 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壓了下來,籠罩住所有低矮的廠房屋頂和長長的蘇式宿舍筒子樓。 昏黃的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在清冷的秋夜里孑然獨立。 宿舍樓里燈光昏昧。 晚飯是食堂打回來的饅頭和一小撮咸菜絲。 張海波和王衛東、李金寶三個人圍著屋里那張唯一的小方桌,默默地啃著。 咸菜齁咸,嘴里嚼得麻木。 “咯噔”一聲,是塑料門簾被掀開的輕響,又被小心地放落。 陳秀芹、李曉梅、趙愛紅三個女伴閃身進來。 屋里誰也沒說話,但幾個人的眼神只在空中飛快地一碰,便心照不宣地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尤其是李曉梅。 這個總愛穿件洗得發黃綠軍裝外罩、在廠宣傳隊待過的女青年,此時眼神里跳動著火苗。 “走?”李金寶猛地站了起來,把還剩半個的饅頭往桌上一撂。 一個字,像道無聲的命令。 門簾再次被撩起又落下,輕微的足音消失在樓道陳舊的樓梯上。 深秋的寒風打著旋兒撲面而來,刀子般刮在臉上,幾個人都裹緊了并不厚實的單衣。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歪扭地投射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 沒有人說話,只聽見腳步踩碎干燥落葉的聲音和緊趕慢趕的、壓抑不住的輕促呼吸。 他們低著頭,在晚歸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快步穿行。 越靠近電影院,心跳便跳得越厲害,最終擂鼓似的撞擊著胸腔。 到了這時候,那灰白色、線條方正的建筑就在他們眼前了,樓頂上“紅星電影院”幾個紅色的大字在燈光下分外顯眼。 夜幕中的電影院門口比白天時候更熱鬧。 有個穿著喇叭褲的青年跟身邊朋友嘿嘿笑:“我在首都的表哥特意給我寫了封信讓我看這個,他說里頭有個叫真美的小娘們,跟里面那個杜丘親嘴,鏡頭非常清楚!”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