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她緊緊攥著那本手冊,仿佛攥著整個服裝廠的未來。 錢進看著這位瞬間煥發出驚人活力的老師傅,受到她們情緒感染,自己心中也激蕩不已。 他簡單的說道:“這書確實來之不易,實際上它是外國服裝設計大師編纂的,但是被首都的專家給做了翻譯,然后我托首都輕工業學院的一位朋友捎來的。” 演戲演全套。 面對女工們充滿崇拜的眼神,他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帶上得意感覺:“全靠咱朋友多,全靠咱現在大大小小也是供銷系統里的一個干部了。” “這是風衣生產全流程,從驗布到質檢,一樣不落,你們照著辦吧,先拿咱們滌棉布來生產試試嘛。” 聽到這話女工們看他的眼神更亮堂了。 弄的錢進都害怕。 這真是排卵般的眼神…… 他覺得自己可能表演過頭了,就想謙虛一把。 結果金春花還給他燒了一把柴:“噢,對。看人家這書上寫的,這個地方——” 她對著冊子讀了起來:“關鍵部位的撕破強力……” 她回身做了個撕扯的動作,“得用專門的儀器拉,拉力不能小于十牛頓。還有這個地方,這說的是測透濕率,一平方米二十四小時透過去的水汽重量得大于五磅。” “這些單位以前我跟著我爹去拜訪一位英格蘭的縫紉師傅,人家就總提這個。” “估計這書是英格蘭人寫的吧?” 錢進含糊的說:“差不多吧,反正是一幫洋鬼子。” 張紅梅熱切的說:“等咱工藝成熟了,再生產出服裝來賣給洋鬼子,給國家創匯!” 錢進沖她豎起大拇指。 老師傅您行啊。 什么時候都忘不了創匯這事。 錢進尋思這樣也行,他可以用創匯的事給女工人們打點雞血。 于是他就得繼續表演。 他表情凝重,背著手慢慢走到窗前往外看。 昏黃的路燈照在柏油路面上,照在路邊的冬青花壇里。 幾個穿軍綠色棉襖的年輕人正在打雪仗。 更遠處…… 更遠處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這樣正好。 他指向甲港方向問:“你們能夠看到那里現在是什么情況嗎?” 余力娟瞅了一眼后說:“哎媽呀,這哪能看得到?別說現在是晚上,白天咱在廠房里也看不到海邊,都被房子擋住了。” “要看海邊的啥?爬屋頂上準能看到。”娜娜愣頭愣腦的說,“咱廠房五米高呢,跟二層樓似的。” 錢進擺擺手:“看不到沒關系,我可以告訴你們。” “今天上班時間我去甲港驗過一些洋貨,有一艘巴拿馬輪船和一艘古巴輪船在卸貨,然后它們還要裝貨。” “不用說,人家裝的沒有咱們的商品,可我知道以后有一天,它們肯定得裝上咱們的商品,咱們漢唐服飾總有一天會離開海濱市,走向全世界!” 這年頭國人的信心一點不少。 女同志們很愛聽這話,紛紛配合他的演講:“對,準沒錯!” “張師傅、金師傅,各位同志,”錢進沒有回頭,“你們知道前些日子我去南方出差參加廣交會,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嗎?” “看到了華僑。”錢進轉過身,意氣風發,“穿風衣的華僑。” “當時來自北美的、東南亞的、歐洲的還有港澳臺的僑胞們穿的最多的就是風衣。” 他走回裁剪臺,手指點著風衣的防水涂層,“這不是普通衣服,這是……” “外匯!”張紅梅在這時候永遠都能接上話。 錢進說道:“現在是外匯的入場券,我們還沒有入場去賺匯的資格。” “可路是一步一步走的,飯是一口一口吃的,總有一天我們能為國家賺到巨大的外匯數額!” 外面夜間的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狂暴。 它們呼嘯著,猛烈地撞擊著窗戶,發出持續的、令人心悸的砰砰聲。 女工們仔細聽,卻又發現這砰砰聲來自自己的胸膛。 是她們激情澎湃的心跳聲。 玻璃窗上凝結的厚厚冰花,隔絕了外面白茫茫的世界,也仿佛隔絕了泰山路人民服裝廠的出路。 可是設計室里,爐火在鐵皮爐膛里發出微弱而固執的噼啪聲,頑強地對抗著從門窗縫隙里不斷滲入的、砭人肌骨的寒氣。 這一刻連錢進都產生了聯想。 改革開放后,國內企業要對抗國外發達的生產怪獸是非常困難的事。 到時候他也要繼續擴大企業來對抗這些怪物。 現在看來就像是爐火對抗寒風一樣。 寒風無休無止,而爐火微弱。 但一定能成功! “都還等著干什么?干活!”張紅梅突然一拍大腿,嚇得正在熱血沸騰的錢進一哆嗦。 動員工作總有效果。 金春花也信心十足的說道:“不就是從零開始生產一件風衣嗎?沒什么,當年我跟著我爹還給德國牧師做過法衣,那比這復雜多了!” 張紅梅重新戴上了頂針,回去往自己的電動縫紉機上穿灰綠色的滌綸線。 她吩咐徒弟說:“小娟,去把那些壓箱底的毛料都翻出來!愛華,通知漿紗員準備1.44米幅寬的里布,今晚我加個班,怎么也得把這風衣研究個大概!” 女工們像聽到沖鋒號的士兵般行動起來,她們都要加班。 錢進只好又規勸她們:“呃,咱們現在主要還是生產喇叭褲,風衣的生產工作不著急。” “各位同志還是先回家吃飯吧,天不早了,今天我看著可能還有雪,提前下班吧。” “張總師,算了吧、算了吧,風衣明天再研究……” 張紅梅才不管他的話,低著頭說:“這個月還有幾天,必須得把第一件風衣完好無缺的做出來。” “錢總隊你也加個班,你跟春花研究一下都用什么材料,在咱們那個什么,就是咱們規模化投產之前,主料和輔料都得研究明白。” 錢進愣住了:“啊?可、可小魏老師已經做好飯了,這大冷天得趕緊吃飯。” “風衣做出來,咱整個服裝廠以后都有飯吃,每個人都端上了鐵飯碗!”張紅梅留下這句話不再多說,開始對著冊子研究起來。 錢進看著這一幕,有些憂傷。 那本被張紅梅和金春花視若珍寶的生產手冊,此時靜靜地躺在寬大的木案上。 書頁在穿堂風中微微掀動,像一只想要振翅卻又被無形絲線縛住的白鴿。 而他,則是被縛住的雄鷹! 罪魁禍首是那件米黃色風衣樣衣。 雪白的燈光下,它一如既往的線條流暢、氣宇軒昂,但它被禁錮住了。 它走不出這廠房。 就像錢進現在也走不出去。 因為大家都在忙碌,很忙碌,他也得跟著忙碌了……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