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紅霞!”錢程呵斥她。 馬紅霞不說話了。 錢進說道:“勞動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要是實在沒有合適我大哥的活,我也愿意讓他去扛大包。” “小魏老師在信里說過吧?我就是從甲港碼頭上干起來的。” “但是,現在有別的出路。” 錢程精神振奮:“到街道上來干突擊隊?” 錢進搖搖頭,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但每一句話都清晰而有力: “大哥,你是咱們海濱錢家的嫡長子,咱錢家以前什么情況,你比我清楚。” 他頓了頓,給了錢程消化時間。 錢程抽著煙,瞇起了眼睛:“我確實清楚,舊社會咱錢家都是買賣人、生意人,甚至可以說是,資本家。” “往上數三代,繼續往上數,咱錢家都是海濱城里頭有名的買賣人。” “我聽爺爺說,咱三世祖在光緒皇帝剛登基那會,就開了‘福盛祥’綢緞莊、置辦了好幾艘遠洋船。” “再往前數,錢家以錢莊開始立業,到了咱爺爺的時候還跟人合伙辦起了銀行。咱爹雖然接手晚,可公私合營前,也是管著五六個門面、上百個伙計的體面掌柜!” 這話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猝不及防地劈在馬紅霞的頭頂。 這淳樸的鄉下婦女瞬間僵住了,她驚恐的看向自家男人問道:“他爹,是真的嗎?你你,你家不是富農嗎?” 錢程夾著半截煙頭的手指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燃燒的煙灰簌簌飄落在他那條洗得發白的舊勞動布褲子上。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老四說的是真的,可我家的富農也是真的。” “我家祖上就沒出過壓榨窮人的掌柜,以前在城里口碑很好。后來建國了,我家也是政府表彰過的企業家。” “后來我去你們那里插隊,是我父親太謹慎,他為人很有前瞻性,看到了一些動蕩不安的情況,就提前把我們兄弟姐妹都送走了。” 魏雄圖將一張報紙交給馬紅霞:“嫂子,別擔心,過去的都過去了,政策變了。” 馬紅霞不識字,錢家接過報紙遞給了大哥: “你是家里老大,這身份,這牌子,是能‘落實’的!” 他迎著錢程驚疑不定的目光,清晰地拋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念頭: “看看這個報紙的頭條,‘要落實原工商業者的政策,錢要用起來,人要用起來,要發揮原工商業者的作用’,你不明白嗎?” 錢程仔細的看報道,看了一遍又一遍。 錢家說道:“街道辦那邊我去遞話,蓋章子走程序,按照政策你有機會去工商局報到!” “我記得你是高中畢業,這個文化水平夠用了,到時候你腦袋活絡點,踏實肯干好好上班,我再給你幫幫忙,用不了兩年,估計能干個管一片的‘市管員’,那樣就穩了!” 錢進并不知道歷史上關于“落實原工商業者政策”是怎么執行的。 但他現在算是半個體制內人物,然后身邊有許多體制內的朋友和熟人。 這樣他擁有了很強的政策解讀能力。 而根據他和身邊人解讀這條政策的結果,就是要讓有經商經驗和能力的人在政策回暖后發揮所長,其中一項重要內容是“發還部分財產”和“適當安排工作”。 魏香米跟他說,一旦能認證為原工商業者,那么進入工商系統從事市場管理工作是常見途徑。 錢程卻沒有這個能力。 他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釘在藤椅上。 等到那支早已忘記吸的煙頭在指間灼痛了他,他才如夢初醒般猛地甩掉。 一縷煙灰飄散。 巨大的震驚如同寒潮,瞬間凍結了他剛剛被煙火暖熱的四肢百骸。 “工……工商局?”他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字,嗓子竟然有些沙啞。 “老四,你說我?我能進工商局上班?干那種管人管事的體面差事?” 他像是聽到了一個荒誕不經的笑話,嘴角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眼神卻慌亂地掃過墻上那幅印著領袖像的新年畫,又轉回到錢進臉上。 那眼神復雜得高等算數。 希冀、向往、巨大的難以置信,最終被一種更深沉、更根深蒂固的恐懼覆蓋: “老四,兄弟之間是信得過的,可是這政策——這話、這話能亂說嗎?” 他幾乎是湊到錢進耳根邊進行了急促而惶恐地耳語,呼吸里還帶著濃重的煙油味: “原工商業者!私方人員!我跟你說,要我選,我還是想去扛大包,說實話吧,我不敢信這個!” 他因恐懼而微微喘息,指關節捏著藤椅發出細微的“嘎吱”聲: “我要是頂著這個‘原工商業者后人’的牌子,大搖大擺進了工商局門里,萬一哪天風頭一變……” 他不敢說下去,恐慌地搖著頭: “我這輩子認命了,可你嫂子,你侄子侄女,剛看到點亮啊老四!哥不能、不能再把他們往危險邊上靠!不能啊!” 廚房那邊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和鍋碗輕碰的響動。 錢程又說:“我過去洗把臉,唉,我現在腦子全亂了。” 魏清歡端著一個洗好的搪瓷盆子,慢悠悠地從廚房踱了出來: “大哥、老哥,都過來吃點枇杷,這是三哥從他那里郵寄過來的,現在也就他那里還有新鮮水果了。” 剛才客廳里那短暫而激烈的低語,她顯然無意間捕捉到了幾句關鍵。 她瞥了一眼脊背微微弓起像是承受著無形重壓的錢程,拿起暖水瓶又重新給他倒了一杯茶。 等錢程洗臉回來,她把茶杯和枇杷一起遞了上去。 熱氣裊裊升騰,茶香撲鼻,果香清晰。 錢程心情頓時好轉。 魏清歡等他喝了茶水才說道:“大哥,我知道你擔心什么,擔心歷史會走回頭路嘛。” “但上個月剛開了大會,我們學校全體教職工詳細的學習了大會精神,所以我對此的了解應該比你多。” “這場大會是定調開新篇,全國不管大報小報,所有報紙上白紙黑字寫的很清楚:‘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努力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 錢程舔了舔嘴唇。 錢進又說道:“前些天我們單位內部也組織學習最新傳達,關于‘落實政策’這部分,口徑非常清晰。” “尤其是對待像咱們家這種情況,文件中明確指出:原工商業者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已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其具備的企業管理經驗和經商才能,是國家和社會的財富。” 他站起來幾乎是俯視著哥哥,擺出了官姿態、拿出了官腔。 他的語氣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性和權威感: “你擔心政策反復?但現在的核心論調是:剝削階級作為階級已經消滅。” “作為錢家子弟,我們是新中國培養的勞動者。” “讓你憑著‘原工商業者繼承人’的身份進入工商局,是國家要告訴咱們這樣的商人子弟,勞動不分高低,貢獻會被認可,我們的路,我們的子女的路,是寬闊的,是光明的!” 錢程猛地抬起頭看他。 這一刻站在他眼前的不再是那個他一只手拎著坐飛機玩的弟弟,不再是那個當跟屁蟲跟在他身后讓他帶著去趕海去抓螞蚱捕蜻蜓的小老弟。 這是錢家的新一代當家人! 他緩緩的點頭:“說實話,我現在膽子很小了。” “我本事也小,這些年在鄉下我一個勁往土疙瘩里鉆,只圖一個安穩踏實。” “所以我不懂什么報紙看不懂國家政策,不過畢竟念過高中,好賴話能聽懂。” “老四你說我該怎么辦那我就去怎么辦,要是能進入工商單位,我肯定拼了命的老老實實干活!” 錢進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伸出手,用厚實有力的手掌輕輕按在了大哥的肩膀。 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恐懼又或者因為其他情緒,錢程的肩膀劇烈顫抖。 但錢進的手掌很溫熱也很穩當。 錢程深吸幾口氣,隨著一杯熱茶喝完,他的身軀便穩定下來。 這樣錢進拍了拍他肩膀說:“我嫂子會縫紉,讓她進我們街道的服裝廠。” “大哥你得進工商單位里上班,以后我還得指望你這邊辦很多事。” 錢程不再猶豫不再恐慌:“那咱什么時候開始辦手續?我知道你大小是個干部,可這事能成嗎?” 錢進很有信心的點頭。 政策剛剛開始執行。 膽大者先享受政策。 錢程說:“好!”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