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第二天天不亮,錢烈裹上軍綠大棉衣,騎著自行車早早奔著郊區就去了。 目標,紅星第一機械化養雞場。 他沒有地圖要找這養雞場不容易。 還好,勞動突擊隊的鹵肉組每天一早都要去國營養豬場拿豬頭和豬下水。 養雞場和養豬場隔著不遠,有熟人帶路,錢烈很輕松的就找到了單位。 那是一片被鐵絲網圈起來的廣闊凍土地。 寒風帶著哨音,卷起地上細碎的積雪,砸在人臉上生疼。 錢烈縮著脖子,身上那件磨得起了毛球的舊軍棉襖臃腫地套著他瘦高的身子。 褲腿腳用麻繩扎緊,依然擋不住寒風往里鉆。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凍硬發白的土路,朝著鐵絲網大門走去。 門口那塊刷了新白漆的木板牌子上,黑漆寫著:“海濱市紅星第一機械化養雞場”。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挎包,里面沉甸甸的都是書。 各種科學養殖所需的書籍,有的是他以前在滇南搜集到的,有些是回城后錢進斷斷續續送給他的。 其中錢進送給他的那些書最重要,每一本都是獸醫藥知識集大成之作! 養雞場看門老頭打開門疑惑的看他,錢烈展示出了推薦信,老頭嘀咕一聲‘又是個走后門’來的,然后不耐煩的招手領他進入場區。 錢烈臉紅了。 但他無言以對,理論上說他確實是四兄弟走人家后門把他送進來的。 老頭推開場部辦公室那扇嘎吱作響的舊木板門,一股混雜著濃烈雞糞腥氣、廉價消毒水和嗆人煤煙味的熱浪撲面而來。 一個穿著舊軍裝、闊面濃眉的中年漢子正焦躁地拍著桌子,桌上那本搪瓷缸子被震得哐當直響: “……廢物!全都是廢物!” “外匯搞來的進口青霉素鏈霉素當水澆了?磺胺都拌飼料里了?!” “昨天死了四十一只!今天這個點就報上來五十三只!趙德貴,你這三十年的獸醫經驗都喂雞了嗎?!” 他的吼聲在簡陋的辦公室里嗡嗡回蕩,帶著一股老行伍特有的殺伐氣。 老頭一看這場面,趕緊把錢烈拉了出去。 結果舊軍裝看到了他們,不耐煩的說道:“進來!干什么呢?沒看著正在開會嗎?” 老頭訕笑道:“魏場長,是這樣的,有一位同志拿著那個推薦信來報到。” “又是誰給我送來一尊大佛?”舊軍裝正要拍桌子,忽然一愣:“呃,是我老班長送過來的?” 老頭急忙點頭:“是楊首長的親筆簽名。” 魏得勝嘆了口氣,嘀咕一聲:“老班長真會找時間送人,我這里現在可是忙不過來了。” “行了,讓他進來。” 就在這幾乎凝固的焦灼氣氛里,錢烈有些局促地走了進去,軍棉鞋上還沾著泥塊。 他摘下那頂同樣破舊的狗皮帽子,露出凍得通紅的耳朵和一張被風雪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臉。 魏得勝沒看他,還在沖著幾個低頭耷拉臉的人發火。 這幾個人都穿著醫生似的服裝,不過不是白色是藍色。 帶頭的是個戴著厚厚酒瓶底眼鏡的干癟老頭,錢烈從魏得勝口中得知此人是廠區的獸醫也是防疫主管趙德貴。 老主管如今佝僂著腰,愁眉苦臉,一臉蛋疼樣。 他想說什么,可嘴唇囁嚅了幾下又咽了回去,只是不停地推他那副快要滑到鼻尖的眼鏡。 魏得勝罵完了坐下喝茶水。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手下來了新人,就陰沉著臉看過去:“你叫什么?” 錢烈趕緊鄭重其事的將推薦信送上:“魏場長好,趙獸醫好。我叫錢烈,返城知青,這是我的推薦信。” 魏得勝余怒未消,粗魯地一把抓過那封厚厚的信紙。 他目光掃過楊大剛那熟悉的字跡和落款處鮮艷沉重的印章,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錢烈干慣粗活而在身上遺留的痕跡,眼中濃烈的怒意微微凝滯,但語氣依舊嚴厲如北風: “嗯?返城知青?曾經干過獸醫?你伺候過雞鴨嗎?” “報告場長,我以前在公社獸醫站上班,主要是負責大牲口比如驢、馬和牛的疾病診治,不過各隊養的雞鴨要是生病了也曾經診治過。”錢烈聲音不高,有些木訥。 “哼,牲口獸醫?”趙德貴從眼鏡框上沿狠狠剜了錢烈一眼。 他面對魏得勝老老實實,面對這些菜鳥新人可就擺起譜來了。 帶著老資格特有的傲氣和對門外漢的絕對輕蔑,他說道:“馬多大、雞多大?那藥量能一樣嗎?” “尤其是我們廠里現在養育的是一批花了大價錢引回來的外國白洛克雞,放在工廠里它們屬于是精密儀器!” “你那套灌牛用的大鐵桶、熬馬用的黑藥湯子擱這兒能有用?還是趁早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別給我們添亂!” 說著他還不耐煩地揮手,像趕蒼蠅。 錢烈臉皮發漲,喉結上下滾了滾,沒再分辯,只是下意識地緊了緊懷里的挎包。 看著趙德貴欺軟怕硬的樣子,魏得勝濃黑如刷的眉頭再次緊緊皺起,像兩條扭結的鐵索: “你囂張什么?他那套沒用,你這套有用?你要洋鬼子的先進抗生素,我托了多少層關系給你搞來了,結果呢?結果你把毛病給我解決了嗎?!” 趙德貴習慣性縮脖子。 魏得勝此時已經沒了罵娘的興致。 他看了一眼雞瘟肆虐的報告,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封帶著沉甸甸人情和公章的介紹信,便煩躁地揮手:“行啦,老趙你們別在我這里杵著了,趕緊去一號舍,都想想轍!” “錢……錢烈是吧?既然是老楊打了招呼,也不能不用。先去跟老趙幫幫下手,學著點。” “記著,碰一下雞毛都得給我輕拿輕放!這一批白洛克是咱的寶貝,死一只,扣你一個月工錢!” 他最后的警告帶著戰場督戰令般的森然。 錢烈默默點頭,沒再言語,抱著挎包跟著氣哼哼的趙德貴走進了寒風料峭的雞舍區。 一排排覆蓋著油氈布的簡陋雞舍像匍匐的黑色怪獸,一號雞舍方向隱約傳來一片凄惶病弱的低鳴。 推開一號雞舍厚重油膩的棉簾子,一股濃烈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腥臊惡臭猛地涌出,直沖腦門。 昏暗的燈光下是一排排鐵絲籠格子。 里面那些本該白羽油亮的進口肉雞,此刻全都瑟縮在角落。 它們羽毛凌亂如敗絮,雞冠晦暗發紫,眼睛半閉,粘稠的黃白稀屎糊在籠底和病雞的尾部羽毛上。 雞舍的過道里,零星倒斃的死雞被胡亂堆在破筐里。 趙德貴回到自己地盤開始發威,他跳腳指著兩個愁眉不展的小工開罵: “小張你瞎啦?!那邊幾個蹬腿兒的還留在里面干什么?草,趕緊給我拎出去,別染上活的了!” “小王你還愣著干什么?高錳酸鉀水濃度給我加到頂!趕緊喂藥啊!什么?喂不進去?草你姥姥,不會拿藥管子硬灌嗎?趕緊救雞,能救幾個是幾個!” 錢烈沒吱聲。 但趙德貴沒放過他,又回頭斜睨他問:“學過什么東西?會給雞看病嗎?能看出這是什么毛病嗎?” 錢烈默默的打開挎包展示里面的書籍。 最上面是泛黃卷邊的《赤腳醫生手冊(農村版)》,下面有硬皮厚重的《中獸醫學》,還有一本翻得幾乎散了架的油印本《家禽常見疫病中草藥療法匯編》。 最下面則是幾本用掛歷紙封皮的書,這樣看不到書名,但全是一本本厚冊子。 錢烈打開一本,書名是《禽病驗方集成》。 趙德貴見此樂了:“呵,好家伙,我這養雞棚子里來了個秀才?” “來來來,都來看,這秀才是準備進京趕考呀?哈哈,你帶上這么多書干什么?” 他翻閱了書名看,嘲諷的笑道:“全是中獸醫的東西?嘿,你年紀輕輕比我更像個老古董,這東西能有用嗎?” “告訴你年輕人,抗生素,養雞得靠抗生素!” 錢烈低著頭說:“趙師傅說的對,西方的獸醫學很先進,可是西醫斷根,有時方寸迷路,不妨回頭看看,老祖宗走過的黃土路,腳印里可能藏著救命的草籽。” “什么有的沒的。”趙德貴甩甩手,“你一直就看這些東西?” “沒學過外國的獸醫學知識?” 錢烈說道:“學過,學的更多,不過那需要儀器和藥品搭配使用,咱們這里現在條件差,我發現反而是老祖宗留下的中獸醫學知識更管用。” 趙德貴冷笑:“嗯,管用,管用你給我看看這些雞是怎么回事?” “來,你讓老祖宗把它們救活好不好?” 錢烈只當沒聽出他話里的嘲諷意味。 他蹲下看這些死掉的和快要死掉的雞,翻檢過病情做到心里有數后,他又快步走到一處積著厚厚病雞稀糞的角落。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