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蘇黎世。 國際商會仲裁院,小型聽證廳。 此時的瑞士還是挺冷的,進入聽證廳他發現更冷。 是氣氛冷,無人說話,無人微笑,都在面無表情的忙碌,空氣里的氛圍如同阿爾卑斯山上凝結的百年冰川。 仲裁院的聽證廳跟法院布置類似,法官席位莊嚴肅穆,上下三層,法警荷槍實彈站在兩邊。 原告席和被告席分居下首兩側,之間放了一條鋪著深紅色絨布的長桌。 錢進不知道這長桌有什么用,反正看起來挺滲人的,如同一條凝固的血河,橫亙在原告和被告之間。 旁邊的楊勝仗看他沖桌子失神,心里一緊問道:“怎么了?” 錢進指著桌子把自己疑問說出來。 楊勝仗松了口氣:“嗨,我當是什么事呢,估計是怕咱兩方當場打起來,所以橫亙了條桌子擋著。” 錢進問:“如果咱今天真打起來了呢?” 楊勝仗笑了起來:“那這桌子上的紅布簾子就有用了,可以用來給小鬼子擦血。” 他伸出巴掌給錢進看,補充說:“赤手空拳,我一樣能讓小鬼子流出兩斤血來!” 錢進對此毫不懷疑。 可能是為了保密,聽證廳南北兩側墻壁上的窗戶都拉著厚厚的窗簾。 水晶吊燈的光線落在厚重的暗色窗簾上,只余下肅殺的慘白。 西裝筆挺的羅伯特·海耶斯帶隊入場。 他穿著嶄新的黑色西服,里面襯衣領口扣緊,戴了一副細金絲眼鏡。 看起來文質彬彬的。 對面被告席上,川畸重工方面派出了龐大的律師團,團隊里有金發碧眼的白人也有留了兩撇小胡子的小鬼子律師。 錢進對川畸重工方面做過功課,他認出來律師團帶隊的是川畸重工首席法務官佐久間一郎。 此人很擅長國際商務訴訟。 佐久間一郎入場后便站在了被告席前緣,他面沉似水,灰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偶爾看一眼錢進,瞇著的眼睛里眼神很冷。 他站在被告席前面,那被告席就在他身后陰影里了。 中村敏郎和小野正雄就在陰影中,此時兩人早已被無邊的絕望徹底吞噬。 與上次去海濱市交付設備時候不一樣,兩人身上再無意氣風發姿態,只剩下形容枯槁。 尤其是中村敏郎,整個人已經廢了,短短一兩個月從精干中年人變成皮包骨頭,弄的錢進對他挺好奇。 這么會減肥? 是不是有什么秘訣? 小野正雄情況好不到哪里去,他深陷的眼窩下是濃重的青黑,身上西裝挺大的,卻掩蓋不住他身體的僵硬和細微顫抖。 錢進沖兩人點頭微笑。 中村敏郎注意到后當場打了個寒顫。 他下意識縮在了寬大的椅子里,仿佛要將自己塞進椅背。 如今他壓根不敢抬頭看錢進,只能用空洞無神的雙眼盯著身前光滑如冰的地板。 仲裁庭首席法官是一位銀發梳理得紋絲不亂的瑞士老人,開庭時間到了,他帶團隊進入橡木質地的審判席座位處。 全場人員肅立。 開庭之前有關于法官的介紹。 本場庭審的主審法官叫漢斯·費舍爾,是標準的日耳曼老白人形象,表情嚴肅、面龐削瘦,銀邊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 他左右兩側分別是一位表情嚴肅的中年女法官和一位頭發稀疏的資深法官,都是國際貿易糾紛領域的大拿。 旁聽席上滿滿當當的坐了幾十個人。 李參贊等人自然到場,宋吉祥安排的一系列記者搶占了前排位置。 根據庭審規則要求,記者們不能帶設備入場以影響法官們的工作。 這樣他們沒有帶相機,全部都是端著筆記本作速寫準備。 七八十年代的國際民事法庭流程簡單,沒有一系列的冗余環節。 主審法官費舍爾顯然不打算浪費自己的時間,開庭之后直接威嚴的說: “以瑞士聯邦的名義,蘇黎世國際民事法院民事經濟糾紛第七庭,現在開庭審理編號為1980-CIV-0018號案——” “中國海濱化肥廠訴扶桑川畸重工業株式會社國際貿易欺詐案。原告方,請陳述訴訟請求。” 他轉向海耶斯,示意他可以開始。 海耶斯站起身對法官席微微欠身致意,然后轉向佐久間一郎的方向迅疾出招: “尊敬的法官閣下,本案核心在于一個精心策劃的、冷酷的商業欺詐。” “我的當事人——中國海濱化肥廠——懷著發展現代化工產業的真誠愿望,于1979年與被告川畸重工業株式會社簽訂了一份價值數百萬美元的關鍵設備采購合同。” “合同核心標的,是貴方提供并聲稱完全符合合同規范的全新MK-IV型尿素合成塔主體設備。” 他的助手立馬從面前的文件中抽出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舉了起來。 照片清晰地展示了一個巨大的金屬缸體,在某個特定檢測位置下方,一塊區域的油漆明顯異常,透出底下模糊但可辨的字母和數字痕跡。 “然而,事實令人震驚且憤怒!” 海耶斯指向黑白照片后聲調陡然拔高,腔調中充滿了控訴的力量: “就在這具被貴方宣稱‘全新’的MK-IV核心合成塔主體承壓缸體外殼上,于雙方合同明確指定的檢測位置下方,我們清晰發現并記錄到一個被刻意覆蓋、但無法徹底消除的物理印跡殘留,關于舊設備型號UF-II及序列號的物理印記殘留!” 旁聽席上傳來幾聲壓抑的吸氣聲。 佐久間一郎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他旁邊的金毛律師迅速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海耶斯放下照片,又拿起助手遞上來的另一份文件,封面印著醒目的“ASTM”字樣。 這是國際材料與試驗協會標準。 “這僅僅是欺詐的開始!”他翻開文件,聲音冰冷。 “我方委托全球標準認證聯盟進行了獨立無損檢測,檢測顯示,就在這個刻意掩蓋舊型號印記的區域及關聯焊縫處,檢測到嚴重違反ASTM·A515·Gr.70壓力容器板材焊接規范的結構性缺陷!” “設備問題極多,焊縫熔深嚴重不足,存在未熔合及氣孔密集區域,核心設備強度遠遠低于合同約定的設計標準!” “這絕非瑕疵,而是足以導致高壓氫氣介質泄漏、引發災難性爆炸事故的致命隱患!” 他“啪”地一聲將那份ASTM規范手冊拍在桌上,聲音在寂靜的法庭里回蕩。 “法官閣下,”海耶斯轉向法官席,語氣沉痛而堅定。 “這不僅僅是一起商業欺詐,更是對生命的漠視!” “被告川畸重工,將一臺早已淘汰、存在重大安全隱患的UF-II舊設備,通過拙劣的翻新和刻意的掩蓋,偽裝成全新的MK-IV設備出售給我的當事人,企圖獲取巨額非法利潤,置中國工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顧!” “我們請求法庭,依法判決被告全額返還設備款,賠償所有直接和間接損失,并承擔本案全部訴訟費用!原告陳述完畢。” 海耶斯坐了下來,宋吉祥無聲的鼓掌。 法警頓時看了過去,眼神中充滿警告。 宋吉祥向他示意自己并沒有出聲,法警只好轉回頭去。 作為出席過不知道多少次法庭現場的黑幫大佬,宋吉祥自然知道在法庭上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書記員敲擊打字機發出嗒嗒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被告席。 佐久間一郎緩緩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板的優雅。 他同樣先向法官席鞠躬,然后面向海耶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鏡片后閃爍的冷光。 “尊敬的法官閣下。” 佐久間一郎的英語帶著濃重的日本口音,但語氣平穩肅穆: “原告律師的指控,充滿了臆測、誤導和對專業技術的粗暴解讀。” “川畸重工是全球領先的重工業制造商,我們珍視聲譽如同生命。” “我們交付給任何客戶的每一臺設備,都經過嚴格質檢,完全符合合同約定標準。” 他拿起一份日文文件,向法庭展示: “關于所謂‘UF-II印記殘留’,我方技術專家已有明確結論:那只是設備制造過程中用于內部追蹤的臨時性標記鋼印,在后續噴砂除銹和涂裝過程中因工藝原因未被完全覆蓋,絕非原告所指控的‘舊設備翻新痕跡’。” “MK-IV設備與UF-II在結構設計、材料規格上存在代際差異,任何具備基本工程常識的人都不會做出如此荒謬的聯想。” 接著,他也拿出了一份ASTM報告,看了一眼后摔在了桌子上露出冷笑: “至于原告出示的所謂‘結構性缺陷’檢測報告,我方表示強烈質疑其客觀性與專業性。” “眾所周知,焊縫檢測結果受到操作手法、設備校準和環境因素的極大影響。” “我方擁有設備出廠前由扶桑海事協會出具的完整壓力測試和焊縫探傷報告,這份報告是符合國際標準的,在報告中一切全部合格!” “原告引用的所謂‘災難性風險’,純屬危言聳聽……” 到了這里海耶斯立馬舉手。 費舍爾法官指向他點頭:“原告方允許發言。” 海耶斯展現手中一份文件,將柔佛大南洋聯合化工廠在去年發生的合成塔爆炸新聞展示出來: “我方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該化工廠發生安全事故的合成塔便是……” “是對方因操作不當或自身技術能力不足導致設備運行出現重大事故!”佐久間一郎迅速打斷他的話。 費舍爾法官指向他嚴肅的說:“被告方,警告一次!” 海耶斯被允許繼續開口,他將話說完,也把證據送上了審判席。 佐久間一郎舉手,同樣被允許開口: “尊敬的法官閣下,這一切都是原告方因為技術落后不了解國際相關設備發展進程,在發現設備未能達到預期效果后,轉而對設備供應商進行的惡意指控和訛詐!” 他說話的聲音開始加快并變得尖銳: “原告方未能提供任何直接證據證明所謂的‘欺詐故意’。他們指控川畸重工故意出售舊設備,動機何在?證據何在……” 一番無端指控后他舒緩了一口氣,說: “法官閣下,我請求法庭駁回原告全部訴訟請求!” “被告陳述完畢。” 他陰沉著臉看向錢進。 錢進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沖他做了個數錢的姿勢。 佐久間一郎的臉頰頓時抽搐了幾下子。 他明白錢進的意思: 等著給錢吧,我已經做好數錢準備了。 此時雙方進入血戰階段,交鋒的號角已然吹響。 海耶斯這邊很爽。 因為證據充分。 佐久間一郎帶的律師團隊就很操蛋了。 他本人脫模狂噴,各種栽贓陷害。 而隨著海耶斯這邊展示的證據越來越多,他的律師團隊先內訌了。 有金發碧眼的白人律師忍無可忍沖他噴了一句:“你們欺騙了我們!你們明明知道這些證據的存在,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們?” 訟棍們什么錢都敢賺,為了錢什么話都敢說。 但是。 如果提前知道這是一個不賺錢的官司,那他們就不會下手了。 佐久間一郎這邊有苦難言,他一個勁的怒視海耶斯,而海耶斯根本不跟他對視,只是往外羅列證據。 看到這里錢進和宋吉祥相視一笑。 他嗎的。 要說這兩個爛屁股之間沒點腚眼子交易,他們絕對不信! 錢進早有預測。 他估計海耶斯為了錢、川畸重工為了名,雙方會進行一次腚眼子交易。 這年代的國際仲裁庭有一次上訴機會,等于說有一審和二審。 川畸重工應該想要打贏一審,然后海耶斯這邊會安排上訴打二審。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