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庭審結束第四天,首都機場湛藍的穹頂下,殘雪在跑道邊緣堆積成灰黑色的硬塊。 巨大的伊爾-62客機在牽引車的引導下,冒著刺骨寒風,緩緩停靠在略顯陳舊的T1航站樓廊橋旁。 舷梯車笨拙地靠近,艙門“嗤”一聲氣響被拉開。 錢進跟隨人群出艙。 凜冽的冷空氣刀子般刮過臉頰,讓他精神為之一振,長途飛行的懶散疲憊被迅速驅散。 身后的楊大剛用力吸了一口氣,臉上是混雜著疲憊與終于踏上國土的松弛:“還是咱祖國的空氣好啊,還是這味兒熟悉。” 錢進笑。 這年頭首都冬春交接時節的空氣確實有獨特的風味兒,是沙塵味兒。 該說不說,蘇黎世那地方人少樹多確實空氣質量好。 王主任和李參贊跟在后面,神色嚴肅中帶著不易察覺的凝重,張司長則面色沉靜,習慣性地環視著周圍的環境。 然后,眼前廊橋盡頭的情景,卻讓幾名剛下飛機的歸人腳步猛地頓住。 航站樓通往廊橋的出口處,并非慣常的冷清。 一小隊十幾名系著鮮艷紅領巾的少先隊員整齊地列隊排開,小臉凍得通紅,手里卻緊緊捧著幾束顯然是精心準備、用彩紙扎成的碩大假花束。 鮮花在這個初春、在這個物質尚不豐富的年代,是真正的奢侈品。 孩子們身后,站著的是一大群身穿著四個兜深色中山裝、藏藍色呢子干部服的成年人。 其中有個頭發花白、面皮黝黑的人他認識。 竟然是他老領導楊勝仗! 除了楊勝仗其他人錢進一個都不認識,可是李參贊看到后卻精神一震,說道:“是各位領導來接機了!” 他率先上前接洽。 張司長在后頭給他、王主任和楊大剛進行介紹: 這個是外交部的司長、那個是外貿部負責機電設備進口的主任、還有工業部主管技術引進的干部…… 甚至還有幾位身著軍裝的人員。 他們并未像機場工作人員一樣在寒風中縮著脖子,而是站得筆直,目光齊齊投向從艙門魚貫而下的一行人。 隨著張司長的出現,一位女教師打扮的婦女起手,然后少先隊員們開始熱烈揮舞手中假花。 然后一股莊重而熱烈的氣氛,如同實質般迎面而來,這與廊橋外呼嘯的寒風形成鮮明的對比。 錢進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頓時腳步微滯,略感無措。 王主任提醒他:“走啊,錢主任,繼續往前走,這是歡迎咱們的。” 與此同時,幾個機場地勤的工作人員擠了上來。 他們手里費力地搬動著一個用鋼管焊成的簡易支架,支架頂端固定著一個漆成軍綠色的高音喇叭。 喇叭電源線拖得老長,有人手忙腳亂地尋找插座。 “嗤嗤……吱、嗤嗤……” 強大的電流雜音和劇烈的嘯叫瞬間爆發出來,驚得廊橋上還在緩行的其他旅客一個激靈。 韋小波站在靠后的位置,下意識抬手揉了揉被震得發麻的耳朵:“主任這啥意思?這是要進行領導發言嗎?” 這次出國之行讓他對韋小寶挺滿意。 小伙子對國外生活確實充滿向往,但很有克制力,并沒有崇洋媚外。 他手腳利索,干了很多雜活累活,而且干的還挺心靈手巧,韋斌給他安排的不是個累贅,確實是個有前途的幫手。 所以此時他便和藹可親的給小伙子進行答疑解惑:“我也不清楚。” 楊大剛咧了咧嘴,連日來緊繃的心弦被這意外又接地氣的一幕沖淡了不少。 “歡迎!熱烈歡迎海濱化肥廠賠款項目工作組的同志們凱旋歸來!” 喇叭里的聲音穩定下來,帶著激動的高亢:“熱烈歡迎外交戰線同志們載譽回國!” 這一聲口號仿佛拉開了閘門。 列隊的少先隊員們像是得到了指令的士兵,將手中鮮艷的彩紙花束高高舉起搖晃著,并脆生生、整齊劃一地喊道: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聲音清亮,穿透寒風。 錢進一行六人走出去,孩子們上來獻花,然后領導們立刻熱情地圍了上來。 十幾雙手伸向他們。 一雙雙溫熱的手掌爭搶著去握住錢進、楊大剛的手,充滿熱情的用力搖晃起來。 “辛苦了!同志們辛苦了!”外貿部一位高姓司長緊緊握著錢進的手,掌心的老繭硌人,顯然也是從勞動階級走上來的領導。 他另一只手用力拍打著錢進的臂膀,力道很足:“打得好,我們已經看到報道了,你們這一仗打得真漂亮!” “錢進同志,你們這場國際官司的勝利,意義太重大了!” “哈哈,這下子讓那些洋人、讓那些不良外商都睜大眼睛看看,我們中國人民不是好欺負的,以后再想拿些破爛洋垃圾來糊弄我們,門兒都沒有、門兒都沒有!” 他強調了兩遍“門兒都沒有”,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 其他領導跟錢進握手,說的話也差不多都是這個意思。 楊勝仗最后上來,他沒有跟錢進握手,而是雙手去拍錢進肩膀,滿臉欣慰: “哎呀,當初你在我手底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但真沒想到,你能干出這樣的聲勢來。” “好,好的很!” 他雙手使勁抓了抓錢進肩膀,把錢進抓的是呲牙咧嘴。 見此他哈哈大笑,又去跟旁邊的楊大剛握手:“大剛同志,你們這一趟不容易啊。” “你們廠子受了委屈,但你們這一仗打出了中國人的志氣,為國家挽回了重大損失,也為今后全國各地引進先進設備、技術排了雷,掃了障礙!這是功在千秋的一場仗!” 楊大剛向他敬軍禮:“謝謝領導贊揚,這一仗的功臣是錢進同志……” “你們都是功臣!”楊大剛有力的回了個軍禮。 外交部門的領導與有榮焉,但此人是實干派,拿著小本子招呼張司長在身邊,詢問著在瑞士法庭舉證的具體過程。 李參贊被幾個同僚們簇擁著,也在低聲交談著蘇黎世法庭的細節和國際反響。 一時間,廊橋這塊狹小的空間里人聲鼎沸。 少先隊員們準備撤走,錢進看著凍到臉頰通紅的孩子們心里過意不去。 他覺得沒必要搞這樣的面子工程,不過這也算是時代特色了。 這樣他無法違背時代趨勢,便給予賠償:“這位老師請留步。” 他招招手走過去,低聲說:“我們從瑞士回來帶了不少小東西,同學們大冷天過來不容易,待會你等一下,一人給他們發一包巧克力糖吧。” “這是瑞士的特產,是小東西,不值錢,請不要拒絕。” 女老師很開心。 她并不是開心能拿到來自外國的禮物,而是得到了領導的關切。 年輕的領導卻有如此細膩的心思并體貼祖國的花朵,這樣的領導如果能一次次立功、一步步高升,對于國家來說是好事! 組織活動的宣傳部門領導沖女老師點頭,說:“不要辜負了咱們功臣的好意。” 女老師便露出燦爛笑容:“那太感謝您了,領導。” 錢進說道:“嗨,您客氣了,不過您得等一會,我們的行李還沒有拿到。” “讓孩子們先去找地方避避風、暖和暖和,待會拿到行李我聯系您。” 這次他帶的行李可是多。 光是箱子就有好幾個。 其實里面具體沒多少東西,否則過海關的時候,海關人員肯定要詳查。 即使現在出國的潮流是往后大包小包的帶,可一個人連箱子帶包裹的拿十幾個回來還是夸張了。 錢進帶的一些箱子里都是簡單不值錢的東西,海關不會卡住。 可等他帶著這些箱子回了海濱市,到時候有什么新玩意兒就說從瑞士從國外帶回來的,誰還能有什么疑問? 即使有疑問又如何,總不能來首都找海關查報關記錄吧? 跟女老師沒說兩句話,錢進又被拽了回去,他被一只只溫熱的手拍打著,聽著耳邊各種官階的領導發出的高度一致的贊揚。 這是八十年代初特有的歡慶味道,混合了政治熱情、集體榮譽感和樸素家國情懷,喧囂、粗獷,卻又異常溫暖結實。 等到他們開始出機場的時候,安排的車隊上還插著小紅旗,前面更有交警摩托車開路。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