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來擔之-《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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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錫東林書院。
雨水將黛瓦白墻的書院洗刷一新。
雨后書院里林木蔥綠,青苔微濕,荷田上漣漪處處,
書院的還經(jīng)亭上書一款對聯(lián),桃華灼灼鳥啼寂,柳絮飛飛人意閑。
此乃萬歷十七年進士高攀龍的手筆,高攀龍是東林書院山長顧憲成的得意門生,萬歷二十二年,高攀龍上疏指責首輔王錫爵被天子罷官,先顧憲成一步返回東林書院講學。
此聯(lián)出自高攀龍的《水居閉關(guān)》一詩,高攀龍之詩清幽悠閑,有陶淵明之風。
雨珠滾落從亭檐上,還經(jīng)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鄒元標,**星二人正負手于亭內(nèi)賞此雨景。
鄒元標道:“我等創(chuàng)辦東林書院,繼龜山先生之說,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數(shù)載,只見國家一日一日三空四盡,左支右絀之不給。”
“眼下國用不足,礦監(jiān)稅使四出,唯恐之事洪溪正統(tǒng)年間鎮(zhèn)守太監(jiān)重演。吾望之太倉,太倉巳告罄,必待內(nèi)帑,內(nèi)帑將不繼。將來國家一旦有急,則呼而不應(yīng),即應(yīng)亦后時,其禍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國勢如此,卻只能坐以待斃,實在可恨。”
**星道:“爾瞻兄所言極是,叔時上次與我言過,當務(wù)之急,在于選出你我心儀之人,舉其與上下共議,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時之言,深合吾心,”鄒元標默默點點頭,“你和叔時心底可由合適人選?”
顧憲成道:“叔時以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當世之杰,為士林傾之,可以使之!”
付知遠致仕后,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僉都御史總督漕河兼鳳陽巡撫。
**星此言一出,鄒元標即道:“眾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倉之得意門生,怎可推舉他?”
“叔時與我皆與他有所往來,李修吾固然是王太倉的得意門生,但卻正直敢言,風節(jié)格尚,不與其師同路。不過他剛出任漕督,資歷太淺薄,難入中樞。”
鄒元標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難是宰相之選,僅廷推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
“那你看閑居在鄉(xiāng)的沈歸德如何?”**星問道。
鄒元標默然許久。
這時風吹雨打,樹上桃花漸落。
鄒元標拂去衣裳上落滿桃花花瓣,**星道:“此可謂‘拂了一身還滿’。”
‘拂了一身還滿’出自李后主之詞,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滿,此乃絕妙好詞。
鄒元標道:“夢白,還經(jīng)需先取經(jīng),拂花需先拈花!”
**星聞鄒元標之言,抬頭匾額上的‘還經(jīng)亭’三字道:“爾瞻兄,此似別有所指,還經(jīng)取經(jīng)可指得是,無為先有為,以有為之法漸進無為之法?”
鄒元標道:“夢白禪理精深,但吾非說得此事。我等創(chuàng)辦東林書院之初衷,在于明正道,諫君上,開言路,但是你有無想過這條路……走錯了。”
**星正色道:“爾瞻兄,這明正道,諫君上,開言路,無數(shù)古今先賢為之,怎么會有錯?”
鄒元標道:“夢白,我知你嫉惡如仇,重風節(jié)嚴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對錯權(quán)衡,至于官員也不能僅以善惡忠奸辨之。”
**星道:“那爾瞻兄之意?”
鄒元標道:“近來我與林侯官常書信往來,討論治學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頗深。”
**星聽了目光一凜,心道果真爾瞻還是意屬于他。
“有位路人見一同鄉(xiāng)挑著酒菜的擔子與挑擔賣貨的郎中于田間的土埂相持。”
“原來田間的土埂路窄,平日側(cè)身即過,但挑著擔子則不過。二人若相讓,必下至水田。路人勸郎中道,同鄉(xiāng)個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懇請郎中讓之。如此他亦過之。郎中因其貨重亦是不讓,林侯官信寫至此,讓我且蓋住下面,試想你是路人當如何處理?”
**星沉吟片刻然后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鄉(xiāng),這就是不對了。路人當先勸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則當辯之明禮,酒菜浸水是為對客人不敬,失禮為重也,至于財貨乃利也,失利為輕也,故而當讓同鄉(xiāng)先過。”
鄒元標搖了搖頭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聞之挽起褲腿跳入水中,對其中一人言道,吾來擔之。”
**星聽了一時不知如何言語。
鄒元標嘆道:“這還經(jīng)取經(jīng),拈花拂花,何為先何為后?我等遇事總問對錯,卻不問盡力了沒有。難道天下之事敗壞至此,真是少了幾位能‘明正道,諫君上’之人,還是少了幾個能‘吾來擔之’之士呢?”
**星撫須嘆道:“初時我以為林侯官不過與葉心水,陳龍川無二,今日方才他的學問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鄒元標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貫之!你看由他來擔此天下如何?”
**星笑道:“爾瞻兄既言他治國‘百王之弊可以復(fù)起,三代之盛可以徐還’,還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屬于他,只是……”
說到這里**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國用匱竭,危局至此,人心潰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復(fù)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蒼生何之嘆。”
鄒元標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蒼生何?安石一出,蒼生奈何?林侯官雖非謝,王二公,但他不出則真無可奈何了!”
鄒元標不僅向**星及他的眾學生講明,還以他東林巨頭的影響力,向吏部尚書孫丕揚等朝堂諸公大力推舉林延潮入閣。
學功書院數(shù)里外一岔路。
卻說一行人于道旁找人問路。
但見一名儒生行來,幾人看去但見這名儒生背著書箱,一面行來一面持卷讀書。不同于以往所見的儒生,但見儒生毫無埋首窮經(jīng)的困頓之色,反是神清氣爽。
一人拱手道:“請問這位小友,學功書院是這條路嗎?”
那儒生還了一個禮,指道:“順著這條路向北里許就是。”
“不知小友讀得是什么書?”
那儒生笑道:“雜書不值一提,讓先生見笑了。”
“既是雜書,又何必讀之?”
那儒生看了對方一眼笑道:“讀書可滿腹經(jīng)綸,作經(jīng)緯天地之用,為何不讀?”
對方一笑道:“小小年紀居然要經(jīng)緯天下,口氣著實不小。”
那儒生笑著道:“懶作住山人,貧家日賃身。書多筆漸重,睡少枕長新,讓老先生見笑了。”
對方不由點點頭:“小友談吐不俗,愿請教高名!”
對方抱拳笑道:“不敢當山陰劉宗周!學功書院二年生!”說罷離去。
此人點了點頭,一旁下人道:“老爺,此人讀書人好生狂妄。”
此人擺了擺手道:“我輩讀書人,不為狷則為狂,豈可一味繩之。此子談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對方行至書院,但見書院四面以黃墻壘成,正門處書寫著‘學功書院’這幾個大字。
此人駐足于片刻,聞朗朗之讀書聲傳來。
讀書人三五成群行過,神采飛揚,于道上高談闊論,不以旁人聽去為嫌。
此人自顧道:“簡陋雖是簡陋些,缺少了大書院那等古樸之氣,卻也稱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觀此處學生少了幾分謙退之氣,既愿不為白丁,亦不愿為鴻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貼拜見,一位書院學生吃了一驚道:“不知居士駕臨,有失遠迎,里面請。”
此人笑道:“無妨。”
說完此人邁入書院,先見好大一塊空闊之地,上面鋪義黃土,然后幾十名學生打著赤膊圍著四周奔跑。
此人問道:“此是作何?”
引路學生道:“先生曾言,野蠻其體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點點頭道:“不錯,天地萬物只是一氣聚散,體為器,神為道,有器則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這位理學大家稱贊,學生也是很高興道:“先生說得也是這個道理。所以精一,有貞兩大學院學生每日功課,都要繞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進一堂,但見堂上書以‘精一’二字的匾額,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還用水牌寫著幾句先賢之言,其中一句是蘇洵之言‘天下之學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氣。”
他轉(zhuǎn)過頭來打量四周,但見精一堂三面都擺滿書架,書架上不是經(jīng)史子集,而是書院講師學生寫的文章。
書架上的書雖多,卻有一本總目可供索引。
他取來看之,但見所有的書分為兩大綱目,分別是文,理,上附一句話‘文為經(jīng)為本,理以算為經(jīng)’。
此人自顧道:“似有幾分門道。”
他仔細看過書目,既有經(jīng)學史策,亦有刑名,經(jīng)濟,民生之目,此外還有醫(yī)術(shù),九章,地志,堪輿,術(shù)數(shù),農(nóng)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別有活物一門,甚至還有不少譯書,其中一本為海外之人所著的《幾何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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