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政柄-《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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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閣老!”
二人對揖。
一點夕陽斜照在閣中,一老一少碰了個對面。
在內閣中,首輔與次輔之間就是一對冤家。
幾乎每個首輔次輔間恩恩怨怨,都可以單獨出一本書來研究,當然這也不是絕對,三楊就是一段佳話。不過內閣間能一團和氣的少,每位閣臣之間如何相處是一門學問。
既然見面總要聊上幾句,林延潮向沈一貫‘請教’些閣務流程之事。這些其實林延潮早明白了,但一來是尊重,二來也是更慎重一些。
沈一貫一一解答后,邀請林延潮自己值房中敘茶。
二人于沈一貫值房對坐,兩盞清茶于茶幾上陳列。
沈一貫撫須道:“林閣老入閣不過數日,即已了若指掌,沈某實在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沈閣老賜教,倒是令林某大有所收獲才是,不入閣不知國務繁重,如此也就罷了,最重要是事無巨細。”
“那些地方官員及言官只知把事情報上來,為了免當處分,往往將事情說得極重,仿佛一旦不辦朝廷就要如何如何了一般。但疆域那么大,百姓那么多,一個消息報上來,已是十幾天以上,往返又是一個月。”
“朝廷兵馬錢糧總是不夠的,如何用之?如何分一個輕重緩急?更何況國庫空虛到這個地步,拆東墻補西尚來不及,又何談防范于未然?!?
沈一貫嘆道:“林閣老所言極是,國事積弊如山,縱使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然而朝野下面不乏看戲之人,只知道盯著上面,無論你做了什么都是錯的,辦事的人總不如他們聰明?!?
說到這里,沈一貫話鋒一轉道:“林閣老之前在新民報上所言,沈某看過了,實乃金玉之言?!?
林延潮道:“不敢當,林某掌禮部,通政司事,有感于朝廷舉賢之難故有感而發,不知沈閣老以為如何?”
沈一貫失笑道:“沈某以為林閣老哪里是有感而發,應該是有大文章才是。”
“哦?”
沈一貫撫須道:“沈某當時初讀也是不解,后來至府中想了半天,至尾往上讀后霍然開朗。”
“還有此事?”
沈一貫笑了笑道:“是沈某想起一句話,善作文章者正反可讀。林閣老的文章從上往下讀是一番道理,從下往上讀才是宗旨所在。”
“那林某要洗耳恭聽了?!?
“老夫還是從葉心水(葉適)一句話才有感而發,他言‘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興’。由此可見事功之學宗旨何在?在于通商惠工。欲通商惠工,須士農工商四民平齊,擇賢方可四民平齊?!?
林延潮道:“還是沈閣老見識過人?。⊙巯碌V監稅使四處,動則以開礦之名拷打商賈。而蘇州織造,景德鎮瓷器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流通之物,若貨賣外國獲利不知幾何??墒翘K州織工景德鎮匠作每日應付皇差尚還來不及。這是林某的本意??!”
沈一貫笑道:“難怪林閣老要君臣共治,政柄由天子與臺閣共之,如此天子就不可擅作主張。但君臣共治不過是一句虛言,天下又如何當真?”
“所以林閣老才以在野三年,換得天子復張文忠之名位。此事一成,下面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竹而下!是了,聽聞林閣老一直以來與兩淮鹽商,閩浙海商交情不錯?哈?”
林延潮隨意笑了笑,現在他已不會惱羞成怒如此情緒表現于臉上。不過說來有些諷刺,后人都說東林黨是江南大商人的代表,現在自己倒是被沈一貫將這帽子安在了自己頭上。
何況沈一貫自己就是浙黨領袖,居然好意思指責自己。
但見林延潮反是正色道:“又何止于鹽商,海商?但凡正途經商,有益于國家民生的商人,仆不僅和他們交情不錯,還要為他們撐腰,讓他們繼續為利國利民之事!沈閣老你說是不是?”
“正是?!鄙蛞回灥α诵Γ似鸩柚堰攘艘豢凇?
林延潮笑著道:“沈閣老老成謀國。此為仆所不及,今日不妨大家將話說開了,如此也是為了你我以后一并共事?!?
“正當如此,”沈一貫微微一笑道:“那沈某就把話說開了,這天下之事必作于易,必作于細。林閣老循序漸進之政不失為高論,可依沈某之見,人欲如炬,持之而行未嘗不可,但火能燙手,欲也能傷人。”
“工商也是如此,務國當以農為本,工商之事不過是雕文刻鏤罷了。故而治國無不以卑名抑商,若崇商無疑是勸民逐利??!”
“這執政就譬如潮汐日月一般,潮漲潮落,日升月落,這是有為但也是無為,因為合乎天道變化,但若以己意加諸其上,就是無為也是有為了。林閣老要廢礦監稅使,政歸清明,沈某支持,但以崇商來制之,不能少一事復添一事,不是無為之道。當然這是沈某一家之言,讓林閣老見笑了?!?
“哪里,仆要多謝沈閣老不吝言才是?!?
林延潮心想,他與沈一貫這里就政見不合,那么以后不是要一走一留。
林延潮道:“沈閣老說要貴本賤末,仆深以為然。其實國家的國用不足,只需一策即可奏效,且不用加賦?!?
“何策?”
“不分官紳,與百姓一體納糧!”
沈一貫聞言看向林延潮,不能有半字言語。
“若沈閣老有意,林某明日就拉沈閣老一起向皇上上疏力促此事,哪怕將這一腔熱血都灑在金殿之上如何?”
“這?!?
林延潮道:“沈閣老,你我都知道國家之弊在何處?但為何坐在你我今日這位子卻不去主張呢?因為你我知道稍一提及于此,就是與天下的官員為敵!這是激天下之變??!”
沈一貫半響道:“這就重蹈張文忠公的覆轍了?!?
林延潮道:“沈閣老說得好,林某也想政歸清明,但朝廷繼續放任不管下去,是令富者田連仟伯,貧者亡立錐之地。如此國不亡于外,也必亡于內。”
沈一貫聽了林延潮之言良久不語。
二人的話題也就到此為止。
不久沈一貫離開文淵閣,林延潮于閣內目送他遠遠離去。
夜色已是昏暗下來,紫禁城內一片漆黑。
在隨從引路下,沈一貫的背影有些孤單。
時代已是變遷了,無論沈一貫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似他這一代官僚官場上的事精熟無比,但畢竟不能理解種種變化,他們終有一日要離開這個舞臺的。
至于自己也終于有一天要離開的。
林延潮回到值房,看了一會公文覺得有些疲乏,繼回到床榻上睡了。
睡到中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與天子定下五年之期,當初是為了五年內自己進退有余,決策不受干擾的施政。但五年后若是收不了商稅,也難以承受天子盛怒,但就是收了商稅,以自己要挾天子恢復張居正名位之事,恐怕也難以在內閣繼續留下去。
那么何人可以繼自己政柄?將這條路繼續走下去?難道到時候交給沈一貫嗎?
想到這里,林延潮就沒有了睡意,披衣而起于值房內徘徊。
沈一貫以反對張居正入閣,同時也反對新政,是天子留之在閣制衡自己的人物。同時他還是浙黨領袖,現在朝堂上浙籍官員遍布,京師各衙門里不少都是浙籍吏員,而京師之中外地人中又屬浙人居十之五六。
即便沈一貫現在為清議不滿,但論扳倒他,談何容易。
就算不選沈一貫,又會是何人?
是孫承宗?是方從哲?李廷機?五年之內,他們能夠繼閣位?就算能,他們身上也有這樣那樣不足之處。
還是蕭良有?于慎行?但他們又未免太老成持重,不僅缺乏魄力和決斷,而且也不能繼承自己變法的理念。
如此想著想起天色漸明,不知不覺林延潮又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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