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篇-《大明文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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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之業(yè)師為張文忠貶斥,山長因張文忠而死,初入官場時,數(shù)被為難,此事天下皆知,然公卻先后為張文忠平反翻案,不知公之師道何在。”
“本朝自太祖殺李善長,胡惟庸,以廢宰相,張文忠事功雖有建樹,但卻有操弄權柄之實,公為張文忠翻案,言在于宮府一體,實則如張文忠故事,野心勃勃以內閣取代天子治理天下。”
“公入朝拜相皆可稱負天下之望,然公入朝二十二載起初十七年,所言建事,規(guī)勸君上猶可稱道,但入閣當國五載來,卻無一句正言匡勸,滿朝皆言廢礦稅,公身為宰相卻獨不言此。”
“公不言廢除礦稅,獻媚于上,中排擠同僚,下操弄輿論,打壓敢言之士,如沈相公,石大司馬,畢自嚴先后而去,公以變法之名攬相權,攬權不事功只為權相。眼下朝中除了對公阿諛奉承之言,又能聽得到幾句真話,此與弄權害國的奸相何異?今日下官斗膽直言,望公三省。”
錢謙益一口氣說完,但見林延潮臉上神色自始至終都是平靜如常:“古有一條惡蛟,每年要求村子獻祭金銀珠寶,每年村子都有一個男子去與惡蛟搏斗,但無人生還。又一個男子出發(fā)時,有人悄悄尾隨。”
“但見惡蛟穴里鋪滿金銀財寶,男子殺了惡蛟。然后坐在尸身上,看著**珠寶,慢慢地長出鱗片、尾巴和觸角,最終變成惡蛟。”
錢謙益聽林延潮之言不由瞠目結舌。
林延潮笑了笑道:“此非汝心底所想嗎?汝之才甚矣,故德不馭才!本輔不為難你,走吧!”
說罷林延潮揮了揮手。
接著錢謙益就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臉朝下臀朝上地丟到了大街上,摔了一個鼻青臉腫。
錢謙益走后,林延潮默然了一陣。
數(shù)日之后,早朝畢。
林延潮與沈鯉,朱賡正在東閣里議事。
這時候稟告圣濟殿提督太監(jiān)崔文升,太醫(yī)院使徐文元來見。
二人入內后向三位輔臣叩頭道:“見過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
三位閣臣皆著大紅蟒衣,但居中的卻是最年輕的林延潮。
他開口問道:“近來皇上龍體如何?”
但見徐文元偷看一眼崔文升的臉色,這個表情雖是一晃而過,但三位輔臣哪個不看在眼底。
徐文元道:“回稟林老先生,從皇上脈象來看,乃積痰在內,寒熱相激,以至圣體煩熱,頭目眩痛,嘔逆惡心,寢歇不寧。”
林延潮聽了這癥狀向沈鯉問道:“沈閣老精通醫(yī)道,你看皇上這病如何?”
沈鯉捏須沉吟片刻道:“此乃痰火之癥,既是痰火多屬有余,有余之癥相乘于不足,這一切飲食起居嗜欲喜歡皆寒熱之媒,都能助痰升火,不可不慎。”
內閣大學士就是如此,不僅是經(jīng)濟民生,還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連堪輿風水都要精通,至于看病診脈也是必須之一。
但知道歸知道,話不可以亂說。
林延潮道:“你們兩位都是宮里的老人,皇上病情到現(xiàn)在也沒有起色,現(xiàn)在本輔要你們拿一句實話。”
徐文元額上出汗道:“回林老先生的話,表癥來看尚可,但具體如何還要從下面幾日脈象來看。”
林延潮又看向崔文升,但見崔文升目光一凜,隨即拜下道:“回林老先生的話,病情還是因時節(jié)而起,當務之急還在于無令外侵,無使中滑,等到天氣暖了,龍體自會安康。”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退下吧。”
二人走后,林延潮問道:“這二人的話可信否?”
沈鯉道:“這二人有些語焉不詳!”
朱賡調和道:“仆亦贊同沈公見解,但此事關龍體萬安,宮里人說話謹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
林延潮道:“眼下宮中情況不明,我等還是未雨綢繆,務必讓下面各部寺大臣們打起精神來。至于朝鮮倭國安南的賀使都先推一推,至于其他使國也排到后面去。”
“至于順天府,五城兵馬司,刑部這幾日都看緊著點,膽敢鬧事者,無論是誰,先抓起來再說。”
“是。”
當下朱賡有事先行回閣,林延潮則留下沈鯉說了一會話。
林延潮看得出沈鯉似與自己有什么保留,想起來確實是自己當初答允他的事沒有辦到。
其實沈鯉入閣以來,林延潮與他相處還算默契,甚至稱得上以國事天下相期許。沈鯉自號‘耐辱子’,很多事上也擅于忍耐。
他與林延潮于政事上意見相抵時,沈鯉可以收住自己的話,事后再心平氣和地與林延潮探討。
商議一陣,沈鯉也是起身告辭。
二人走到閣門邊,沈鯉停下腳步來,林延潮等他說話。
沈鯉欲言又止,最后作了一揖道:“等皇上龍體安康后,仆再與次輔細聊吧!”
林延潮點了點頭。
一個月內,宮內平安無事。
至二月十六日這日巳時。
文淵閣一如平常。
卻見一名中使行色匆匆從宮中趕至,快到閣門時腳下一絆,摔倒在臺階前。
“三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皇上他……他龍體不豫。”中使垂淚哭道。
聞言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對視一眼。
此事對林延潮而言似意料之中,但似又在意料之外。
下面太監(jiān)又說些什么話,林延潮分明聽到耳里,卻無法揣摩其意思。
等到這名太監(jiān)言道:“皇上召三位輔臣及部院大臣至仁德門。”
林延潮方才定下神,從椅上站起身來道:“知道了,立即讓各部院正堂至仁德們,衙門里佐貳官候命,還有兩位閣老還有什么主張?”
沈鯉,朱賡也好不到哪里,都是一副心亂如麻的樣子。林延潮詢問后半響,沈鯉方答道:“還要令衙門里官員不許走漏消息。”
朱賡補充道:“不錯,沒有允許,一個人也不許走。”
說完之后,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二人立即趕往仁德門,片刻之后部院大臣們也沒一個怠慢陸續(xù)趕到仁德門。
禮部尚書于慎行最先來了,其次是兵部尚書宋應昌等人,等到左都御史溫純到了一陣,最后來得方是吏部尚書李戴。對于李戴的遲到,眾人總是習以為常,平日以為是裝的,看來倒是錯怪他了。
他們一見面即問三位輔臣內廷的情況,但見三位內閣大學士都沉著張臉搖了搖頭。
于是眾人按照朝班的順序,在仁德門前等候。
等了一陣,卻仍等不到天子召見。
有些官員竊竊私語。
禁宮廣場上很是空曠,平日常有疾風,但今日卻微風不起,格外反常。
正在這時仁德門一開,但見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帶著眾多禁軍走了出來。
見英國公張維賢已經(jīng)在內,林延潮明白別看天子平日重用文官集團,但在這局勢過度,政權更替時,天子當然明白抓住搶杠子就是抓住一切的道理。
也難怪為何文官們怎么彈劾這些人也是彈劾不動。
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走到林延潮面前行禮。
別看英國公張維賢一個月前在林府時,滿臉堆笑的樣子,現(xiàn)在卻是一臉嚴肅,面無表情。
“林老先生,沈老先生,朱老先生,皇上請你們三人至啟祥宮陛見。”
林延潮微微有些猶豫,在這政局不穩(wěn)的時候,內閣全部入宮?
這些日子雖說他與陳矩,駱思恭保持聯(lián)絡,宮中有什么異變他定會提前知曉,但此刻讓他一人步入隔絕內外宮中,著實令他心底有些忐忑。
“可有圣旨?”朱賡笑呵呵地問道。
“回稟朱老先生,皇上傳得是口諭。”
猶豫片刻后林延潮道:“還請兩位帶路吧!”
“次輔!”
眾官員腳跟一動,紛紛上前似要提醒什么。
林延潮轉過身道:“本輔入宮以后,諸位在此等候,申時前一定回到這里。”
林延潮言下之意若申時沒回到這里就……該干嘛干嘛。
“是。”眾官員稍稍放心退下。
說完林延潮與沈鯉,朱賡三人一并大步走進仁德門,門后是仁德堂,又名精一堂。
再之后則是養(yǎng)心殿,養(yǎng)心殿是嘉靖年間所建,現(xiàn)在是禮監(jiān)掌印秉筆之直房,至于殿外房高不過墻的卷棚直房則是宿夜火者所住。
同時宮中膳房也在此。
林延潮三人經(jīng)養(yǎng)心殿走到一道偏門,即到了啟祥門。
啟祥門有內外兩道。外啟祥門并非正門而是在墻角側開,坐東朝西。而啟祥宮的正門則是朝北。
啟祥宮是東西六宮中最特殊的,除了嘉靖皇帝生于此宮外,此宮還是西六宮中唯一宮門正門朝北開的宮殿。
正門石坊向北處書寫著扁石青地金字圣本肇初,向南處則書元德永衍。
林延潮一路走出但見宮禁森嚴至極,到了宮門處,太監(jiān)拿著木棍守著宮門,甚至還需搜身入內。
到了啟祥宮后,林延潮三人走至殿門處。
“三位閣老里面請!”提督東廠孫暹,英國公張維賢都是停步。
林延潮回頭看了二人一眼,深吸了一口氣與沈鯉,朱賡走入殿內。
明間御塌后是一個小圍屏,分中左右。
林延潮還記得文華殿那扇屏風。
天子年少時在屏風中數(shù)扇畫下天下十三省之地圖,左數(shù)扇書文官職名,右數(shù)扇書武官職名,一旦上面的官員有升遷立即更易。
文官那面除了在朝三品以上文臣外,還有幾位天子認為才可大用,將來可以提拔的,也寫在上面。
而眼前這個小圍屏也是如法炮制。
林延潮側頭看到小圍屏上細細密密的名字,想到當年自己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文華殿那面屏風上。
想到這里,他不由眼眶一紅。
但聽西暖閣傳來若有若無的抽噎聲,林延潮心底一動移步走去,沈鯉,朱賡都緊緊跟在身后。
到了暖閣內,林延潮聽見抽噎聲正是從杏黃色的帷帳后傳來。
不及多想,林延潮一手挑起帷帳,但見帷幕內天子著具天子冠服坐東席地而坐,而皇太子,福王,瑞王,惠王,桂端王等皆羅跪于天子面前啜泣。
而李太后,王皇后,鄭貴妃皆不在場,暖閣里唯一的嬪妃竟是皇太子的生母王恭妃。
左右香筒檀香清煙裊裊。
林延潮見天子如此疑心盡去,還未來得及說話,但見三人之中體態(tài)最胖的朱賡,已是一骨碌手腿并用,膝行爬進帳內,大聲哭道:“陛下,陛下,臣朱賡來了……陛下啊陛下。”
林延潮,沈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才趕忙上前參拜道:“陛下,臣林延潮(沈鯉)來了。”
說完三位輔臣此刻拜倒在天子面前,雖說眼前此景,林延潮有幾成是表演成分,但也有真情在其中。
二十幾年君臣相處,從寒微簡拔至首臣的知遇之恩,對自己的猜忌懷疑提防貶斥等等,此刻全數(shù)涌上心頭。
見到三位輔臣進來,但見下面皇太子以及諸王們也是哭了起來,如惠王,桂端王雖是年幼,但也是哭得真切。
天子微微睜開眼睛,然后伸手向三人中的林延潮溫言道:“林先生來。”
林延潮聞言以袖拭淚,來至天子面前拜下。
朱賡,沈鯉也在旁抽噎。
但見天子臉色蒼白,氣息微弱,言語輕至除了近在遲尺的林延潮外,沈鯉,朱賡都有些聽不清。
他悠悠地道:““朕自十四年墜馬以來,足疾難以行走,不得不倚人攙扶,十分不便。故廢早朝經(jīng)筵日講。朕有恙多年,身子也甚是虛煩,但享國亦永,又有何憾。今日將這佳兒、佳婦,盡托于先生了。先生輔佐他做個好皇帝,有事需諫正他講學勤政、遵制度,以日易月。”
說完天子看了一眼王恭妃,皇太子。王恭妃垂淚向林延潮行萬福,至于皇太子也是向林延潮拜下。
林延潮連道不敢,起身還拜,然后對天子道:“陛下圣壽無疆,何乃過慮如此,望陛下寬心靜養(yǎng),自會萬安……”
說到這里,林延潮竟是難以再說下去,宮中哭聲又起……
“太子你聽好,朕皇祖父嘉靖皇帝,雖深居淵默,而張弛操縱,威柄不移,朕不如他。但以獨治而論,皇祖父那也就到了頭了。太子遇大事小事要與三位先生及臺閣大臣們多商量,可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皇長子不知所措地道:“兒臣記住了。”
天子點點頭,又對林延潮道:“傳位詔書,朕已是擬好,由司禮監(jiān)保管。當初朕行礦稅事,乃因三殿兩宮未完,權宜采取。朕與你有五年之約,如今恰好一個月不差,朕可沒有食言。”
“今宜傳諭各地停礦稅,改征商稅,賦入國用,一定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此事先生需好好輔助太子,他沒有經(jīng)驗,不知如何權衡朝廷與地方……”
沈鯉聞言抬起頭看向林延潮,此刻他方知林延潮自始至終沒有假借礦稅之事搪塞自己。
“臣……臣謹遵圣命。”
天子說到這里,話語已漸漸無力:“另外蘇州江西各處織造燒造皆俱停止。關押在鎮(zhèn)撫司及刑部干連前項罪人,都著釋放,官各還職。這些年來因國本事建言得罪的諸臣,俱復原職。大臣科道缺員,俱準補用……先生,你看如何?”
林延潮定了定神道:“臣明白了,臣就此擬旨一道,傳各衙門遵行,以光圣德,以增圣壽,具為‘開礦抽稅,為因三殿兩宮未完,帑藏空虛,權宜采用,今改礦稅為商稅,賦為國用,意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另各處燒造,織造,具著停止,鎮(zhèn)撫司及刑部干連前項犯人,都著釋放,官各還職。國本建言諸臣,都著復職,行取科道,具準補用。各部院知道。”
天子聽了微微笑道:“很好,就造此擬旨吧。好了,朕見三位先生這一面,就舍三位先生去了。”
在場之人多掩面而泣。
沈鯉哭道:“皇上。”
朱賡則大聲哭道:“自古君臣恩遇未有如陛下與臣者,臣還望能侍奉陛下萬年。”
林延潮再道:“臣再替天下臣民謝陛下!陛下仁德之心必能逢兇化吉。”
說完林延潮三人起身離開西暖閣。
行至啟祥宮前時,但見司禮監(jiān)田義,秉筆太監(jiān)陳矩,英國公張維賢等都站在宮門前,三人見了林延潮一并躬身行禮。
林延潮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恢復平靜。
他看向眾人突問道:“慈圣太后,中宮,皇貴妃為何不在此?”
田義道:“慈圣太后早上來過,已是回去,至于中宮,皇貴妃具在病中。”
林延潮對田義道:“今晚大家留在啟祥宮,諸位務必照看好恭妃,太子,諸王。”
“謹遵次輔鈞命。”
“那次輔今夜何住?宮里此刻不能沒有人主持大局啊!”
林延潮道:“隆宗門外有處值夜太監(jiān)住宿的屋子收拾出來,今夜我們幾位輔臣就住在這里,眼下要立即出宮。”
三人聞言一并稱是。
林延潮大步行去,陳矩親自將三位閣老送出仁德門外。
快要出宮門時,陳矩憂心忡忡地道:“國祚更替,既是皇上之家事,也是天下百姓之事,三位老先生受顧命之任,這千斤重擔皆系于三位老先生身上了。”
林延潮停下腳步,卻見身旁沈鯉已決然道:“國家大事,旦夕不測,然而天子既以國家托我等,仆必不負所托,將來書之史冊時,莫謂朝廷無人!”
陳矩聞言頓時肅然起敬。
林延潮看著沈鯉點了點頭,然后向陳矩拱手道:“陳公公,照顧好皇上宮里,告辭!”
陳矩目送林延潮走出仁德門,頓覺大事已定。
眾大臣們見林延三人潮走出仁德門一并都圍了上來。
“皇上如何了?”
“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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