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六十 歸去來兮-《東漢末年梟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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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看你如此感慨,便想著來看看你,子鳳,你是真的老了,老了好多啊。”
臧洪笑著指了指自己:“我還是一樣年輕,文若也是,對吧?”
荀彧笑了笑。
“彧和子源一樣,無論如何,也是不會變老的?!?
郭鵬心里一顫,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對不起,子源,文若,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真的,我對不起你們……”
他邊說邊哭,在兩人面前哭的很慘,很徹底。
臧洪和荀彧看向郭鵬的眼睛里滿是憐憫。
“子鳳……”
臧洪伸手按住了郭鵬的肩膀:“我沒有怪你,真的,我從未怪罪過你,我只是一直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改變了你。”
荀彧也點頭稱是。
“彧也從未怪罪過明公,彧也是懷有疑惑,明公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為什么決定要取代漢室呢?彧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郭鵬抬起頭,看著兩人,深深嘆息。
“這個事情,說來就話長了?!?
郭鵬把曾經對自己的父親郭單,還有對蔡邕說過的話都告訴了臧洪和荀彧。
臧洪和荀彧越聽越是驚奇。
“子鳳,我以為你是為自己的地位而做的這一切,我以為你是野心膨脹無法自抑,所以才會做出那般瘋狂的舉動,我覺得我有必要阻止你,讓你恢復清醒?!?
臧洪如此說道。
荀彧也點頭。
“彧也認為是因為明公遏制不住心中野望,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篡逆之舉,彧認為明公這樣做無異于自取滅亡,有違君臣倫理,所以彧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明公,但是彧萬萬想不到,明公居然是為了……那些農人?!?
臧洪十分感嘆。
“想不到,完全想不到,出身士族的你,居然會為了一群農人而毀滅整個士族,子鳳,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郭鵬點了點頭,擦了擦眼淚。
“世人不會理解我,也不會相信我真的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去做的,在他們看來,我身為士族的一份子,天生就能讀書,就有當官的機會,本該安于此道,維護這一套規矩。
但是我卻背叛士族,砸碎了這套規矩,另外換了一套規矩來選拔人才,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我這樣做,僅僅只是因為看到了農人的苦難而已,我不想讓他們繼續那么苦?!?
荀彧緊鎖眉頭,深深嘆息。
“誰又能想到呢?明公的想法居然如此的驚世駭俗。”
臧洪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子鳳,我以為,你至少應該與我們說說你的想法,你未必就能確定我們一定不會幫你,是不是?”
“你們會嗎?”
郭鵬看著臧洪和荀彧。
兩人面面相覷,而后一起低下了頭,沒有回復這個問題。
“對吧?你們想都不會去想,因為你們其實和蔡公一樣,都沒有把那些農人真正當成一個人去看,但是我卻不同,我是真的把他們當做人去看的,你們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我。”
郭鵬落寞的嘆了口氣:“當然,我雖然期待有人能理解我,但是我也知道,終究不會有人理解我。”
“子鳳……”
“明公……”
荀彧和臧洪神色復雜的看著郭鵬。
“不過這都不要緊,因為我已經成功的做到了,科舉成功了,農人子弟也能讀書了,我在全魏國一千三百二十七個縣都設了縣學,他們都能學文化,不再是螻蟻了?!?
郭鵬露出了笑容。
“真的嗎?”
荀彧忽然問了郭鵬這樣一個問題。
郭鵬收起笑容。
“怎么?”
“明公,正如您所說,除了您之外,沒有哪些權貴會把那些農人當成人去看,那么您又如何保證您去世以后,那些農人不會再次變成非人一樣的存在呢?您已經七十歲了,不是嗎?”
荀彧言辭懇切。
臧洪也隨之點頭。
“子鳳,你折騰來折騰去,有朝一日你撒手人寰,你所做的一切,真的能被繼承下來,永久的執行嗎?我覺得未必。”
兩人一起盯著郭鵬看。
郭鵬沉默了一會兒,最后他點了點頭。
“我沒辦法保證,我想等我死了以后,魏國終究也會變成前漢那樣,最終崩塌的吧。”
“那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心血,苦心孤詣數十年,到頭來一切回歸原點,這是為什么?”
臧洪握住了郭鵬的手,荀彧也握住了郭鵬的手。
“你消滅軍閥,毀滅士族,斬殺貪官污吏,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人人恐懼你,卻也恨著你,你活著他們不敢言語,你死了,他們必然全力詆毀你、污蔑你,讓你身敗名裂,這又是何苦呢?”
“你本可以高高在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享盡世間一切榮華富貴,開心至死,又何必要如此勞苦?不曾一日安歇?”
“你本可以與群臣同樂,日日笙歌艷舞,醉生夢死,肆意妄為,自有人為你掩飾,你又何必要與群臣決裂,留下暴君之名?”
“能寫史書的終究不是你自己,也不是受你恩惠的那些農人,而是史官,史官也是官,你與官作對,官寫的史書又怎會說你的好話?”
臧洪與荀彧望著郭鵬,異口同聲——
“和光同塵,留個美名,不好嗎?”
這問題非常的尖銳,直指人心深處,就像是把人剝掉所有的防備放在聚光燈下,把自己的一切都正大光明的暴露出來接受萬眾審視一般。
可是郭鵬并沒有任何的退縮和迷茫。
他們越問,郭鵬心中的那個答案越是明確。
或者說那個答案從來就沒有被改變過,始終如一。
他摒棄了所有的哀傷,松開了荀彧和臧洪的手,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好?!?
他后退幾步,看著臧洪和荀彧。
“我曾以為三國是浪漫的,是美好的,是風云激蕩壯志凌云的,初來這里,我曾懷著無限的夢想,想要和引領時代的英豪們同臺共舞,一起留下傳于后世的美名,攬盡江山美色?!?
“可我最終發現,這個舞臺不屬于所有人,舞臺只屬于權貴、士族和豪強,浪漫屬于他們,留給普羅大眾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苦難,和一年到頭也沒有吃飽過幾次的肚子。”
“因為他們的苦難,才有三國群雄的浪漫,可建立在苦難之上的浪漫真的是浪漫嗎?建立在千萬尸體之上的浪漫真的值得稱頌嗎?我想應該不是的,那種浪漫不應該得到稱頌,苦難才是值得銘記的。”
“沒有誰天生就應該享盡榮華富貴,也沒有誰天生就應該受盡天下苦楚,若是有,一定是這世道出了問題,既然出了問題,就要改,沒有人去改,那就我來?!?
“我知道,只有我一個人這樣想,也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做,所有跟隨我的人,只是想獲得利益罷了,但是那又如何呢?他們正在做這樣的事情,他們正在改變這個世界?!?
“我也知道,我死之后,這世界終究會變成原來的樣子,魏國的覆滅也在所難免,但是那又如何呢?我來過,我改變過,我讓很多本來只能沉淪在暗中的人看到了光?!?
“這種光,只要點亮一次,就會永遠留在人心中,看過的人會念念不忘,并且將之傳于后世,哪怕這光隨后被遮蓋住了,終究也不會改變它存在的事實。”
“我點亮了這種光,讓所有人看到這種光,所以就算眼睛里的光滅了,心里的光卻不會滅,它就像一顆種子,永遠留在人心里,等待時機破土發芽,然后茁壯成長?!?
“我的魏國終將覆亡,我所建立起來的一切終將崩塌,可是子源,文若,種子留下來了,那顆種子終有一日會破土而出茁壯成長,去實現我未能實現的夢想?!?
“百年也好,千年也罷,或許我早就被遺忘了,但那顆種子一定會再次破土而出茁壯成長,一定!一定!”
說著,郭鵬的臉上浮現出了臧洪和荀彧都曾見過的非常熟悉的那種勝券在握的笑容,就和他打敗黃巾、打敗董卓、打敗袁紹袁術時一模一樣。
“所以,怎么能說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呢?再來一次,我還會這樣做?!?
臧洪看了看荀彧,荀彧也看了看臧洪。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笑出了聲。
“既然如此,明公,彧便衷心期待那顆種子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的那一日吧?!?
荀彧微笑著躬身行禮。
“子鳳,我也期待著那一日早些到來?!?
臧洪拍了拍郭鵬的肩膀,眼里滿是笑意。
說完,兩人齊齊向后退了一步,身形漸漸變得有些迷糊了。
“這就要走了嗎?不多陪我說說話嗎?”
郭鵬忽然有些舍不得他們,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們的手,卻發現無論如何都抓不住他們的手了。
臧洪大笑。
“來生吧,子鳳,來生若有機會咱們再相見吧,但愿到那時咱們已經不會再有爭執了,這人世間也真的如同你所希望的那樣,光芒普照?!?
荀彧再拜。
“明公,來生若有機會,彧愿再與明公坐而論道,抵足而眠,共論太平盛世?!?
言畢,兩人面朝郭鵬緩緩后退,步履之間,兩人身形緩緩化作星星點點消散于天地之間,不知去處。
“子源!文若!”
郭鵬快步上前,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卻什么也沒能抓住。
一陣風吹過,山頂上除了三座碑之外,就只剩下郭鵬一人。
郭鵬忽然心頭一跳,繼而茫然四顧,什么也沒有看到。
方才的一切好像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夢醒了,什么都沒了。
可是又好像是真實存在的。
人是沒了,可是他們的話還留在耳朵里,進到了心里,被他牢牢記住。
方才,老伙計們老對手們,還有臧洪和荀彧,他們真的回來找我了嗎?
郭鵬苦思良久,沒有得出答案。
可他的心中一片清明,半分疑惑都沒有。
仿佛這并不是什么值得探討的問題似的。
深吸了一口山頂的空氣,撐著虛弱而衰老的身體,郭鵬緩緩走到了山道口,看著迎上來的內侍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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