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第三章 游戲的開始-《明朝那些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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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十年(1582),上車補票的程序完成,王宮女的地位終于得到了確認,她挺著大肚子,接受了恭妃的封號。
兩個月后,她不負眾望生下了一個兒子,是為萬歷長子,取名朱常洛。
消息傳來,舉國歡騰,老太太高興,大臣們也高興,唯一不高興的,就是萬歷。
因為他對這位恭妃,并沒有太多感情。對這個意外出生的兒子,自然也談不上喜歡。更何況,此時他已經有了德妃。
德妃,就是后世俗稱的鄭貴妃。北京大興人,萬歷初年進宮,頗得皇帝喜愛。
在后來的許多記載中,這位鄭貴妃被描述成一個相貌妖艷,陰狠毒辣的女人。但在我看來,相貌妖艷還有可能,陰狠毒辣實在談不上。
在此后幾十年的后宮斗爭中,此人手段之拙劣,腦筋之愚蠢,反應之遲鈍,實在令人發指。
綜合史料分析,其智商水平,也就能到菜市場罵個街而已。
可是萬歷偏偏就喜歡這個女人,經常前去留宿。而鄭妃的肚子也相當爭氣,萬歷十一年(1583)生了個女兒,雖然不能接班,但萬歷很高興,竟然破格提拔,把她升為了貴妃。
這是一個不詳的先兆,因為在后宮中,貴妃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妃嬪——包括生了兒子的恭妃。
而這位鄭貴妃的個人素養也實在很成問題,當上了后妃領導后,除了皇后,誰都瞧不上,特別是恭妃,經常被她稱作老太婆。橫行宮中,專橫跋扈,十分好斗。
難能可貴的是,貴妃同志不但特別能戰斗,還特別能生。萬歷十四年(1586),她終于生下了兒子,取名朱常洵。
這位朱常洵,就是后來的福王。按鄭貴妃的想法,有萬歷當靠山,這孩子生出來,就是當皇帝的。但她做夢也想不到,幾十年后,自己這個寶貝兒子會死在屠刀之下。揮刀的人,名叫李自成。
但在當時,這個孩子的出生,確實讓萬歷欣喜異常。他本來就不喜歡長子朱常洛,打算換人,現在替補來了,怎能不高興?
然而他很快就將發現,皇帝說話,不一定算數。
吸取了以往一百多年里,自己的祖輩與言官大臣斗爭的豐富經驗。萬歷沒敢過早暴露目標,絕口不提換人的事,只是靜靜地等待時機成熟,再把生米煮成熟飯。
可還沒等米下鍋,人家就打上門來了,而且還不是言官。
萬歷十四年(1586)三月,內閣首輔申時行上奏: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國家之大計,固千秋之基業。
老狐貍就是老狐貍,自從鄭貴妃生下朱常洵,申時行就意識到了隱藏的危險。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學生想干什么。
憑借多年的政治經驗,他也很清楚,如果這么干了,迎面而來的,必定是史無前例的驚濤駭浪。從此,朝廷將永無寧日。
于是他立即上書,希望萬歷早立長子。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想干嘛,但這事不能干,你趁早斷了這念頭,早點洗了睡吧。
其實申時行的本意,倒不是要干涉皇帝的私生活:立誰都好,又不是我兒子,與我何干?之所以提早打預防針,實在是出于好心,告訴你這事干不成,早點收手,免得到時受苦。
可是他的好學生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吃苦,收到奏疏,只回復了一句話:
“長子年紀還小,再等個幾年吧。”
學生如此不開竅,申時行只得嘆息一聲,揚長而去。
但這一次,申老師錯了,他低估了對方的智商。事實上,萬歷十分清楚這封奏疏的隱含意義。只是在他看來,皇帝畢竟是皇帝,大臣畢竟是大臣,能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此即所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一般說來,沒事上山找老虎玩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打獵,一種是自盡。
話雖如此,萬歷倒也不打無把握之仗,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他決定玩一個花招。
萬歷十四年(1586)三月,萬歷突然下達諭旨:鄭貴妃勞苦功高,升任皇貴妃。
消息傳來,真是糞坑里丟炸彈,分量十足。朝廷上下議論紛紛,群情激奮。
因為在后宮中,皇貴妃僅次于皇后,算第二把手。且歷朝歷代,能獲此殊榮者少之又少(生下獨子或在后宮服務多年)。
按照這個標準,鄭貴妃是沒戲的。因為她入宮不長,且皇帝之前已有長子,沒啥突出貢獻,無論怎么算都輪不到她。
萬歷突然來這一招,真可謂是煞費苦心。首先可以藉此提高鄭貴妃的地位,子以母貴,母親是皇貴妃,兒子的名分也好辦;其次還能借機試探群臣的反應。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媽,你們同意了,后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溫水煮青蛙,咱們慢慢來。
算盤打得很好,可惜只是掩耳盜鈴。
要知道,在朝廷里混事的這幫人,個個都不簡單: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讀幾十年書,考得死去活來,進了朝廷,再被踩個七葷八素,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屬狐貍的,嗅覺極其靈敏,擅長見風使舵,無事生非。皇帝玩的這點小把戲,在他們面前也就是個笑話,傻子才看不出來。
更為難得的是,明朝的大臣們不但看得出來,還豁得出去。第一個出頭的,是戶部給事中姜應麟。
相對而言,這位仁兄還算文明,不說粗話,也不罵人,擺事實講道理:
“皇帝陛下,聽說您要封鄭妃為皇貴妃,我認為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長子,鄭妃生皇三子(中間還有一個,夭折了),先來后到,恭妃應該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應該先封恭妃為貴妃,再封鄭妃皇貴妃,這樣才算合適。”
“此外,我還認為,陛下應該盡早立皇長子為太子,這樣天下方才能安定。”
萬歷再一次憤怒了,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幾天,好不容易想出個絕招,自以為得意,沒想到人家不買賬,還一言點破自己的真實意圖,實在太傷自尊。
為挽回面子,他隨即下令,將姜應麟免職外放。
好戲就此開場。一天后,吏部員外郎沈璟上書,支持姜應麟,萬歷二話不說,撤了他的職。幾天后,吏部給事中楊廷相上書,支持姜應麟,沈璟,萬歷對其撤職處理。又幾天后,刑部主事孫如法上書,支持姜應麟、沈璟、楊廷相,萬歷同志不厭其煩,下令將其撤職發配。
在這場斗爭中,明朝大臣們表現出了無畏的戰斗精神:不怕降級,不怕撤職,不怕發配。個頂個地扛著炸藥包往上沖,前仆后繼,人越鬧越多,事越鬧越大。中央的官不夠用了,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搞得一塌糊涂,烏煙瘴氣。
然而事情終究還是辦成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罵仗,鄭貴妃還是變成了鄭皇貴妃。
雖然爭得天翻地覆,但該辦的事還是辦了。萬歷十四年三月,鄭貴妃正式冊封。
這件事情的成功解決給萬歷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自己想辦的事情,是能夠辦成的。
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
然而此后,在冊立太子的問題上,萬歷確實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當然,不鬧事,不代表不挨罵。事實上,在這四年里,言官們非常盡責。他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并以此為契機,在雒于仁等模范先鋒的帶領下,繼續奮勇前進。
但總體而言,小事不斷,大事沒有,安定團結的局面依舊。
直到這歷史性的一天:萬歷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決雒于仁事件后,申時行再次揭開了蓋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皇長子今年已經九歲,朝廷內外都認為應冊立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決定。”
在萬歷看來,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財氣疏更頭疼,于是他接過了申時行剛剛用過的鐵鍬,接著和稀泥:
“這個我自然知道,我沒有嫡子(即皇后的兒子),長幼有序。
其實鄭貴妃也多次讓我冊立長子,但現在長子年紀還小,身體也弱,等他身體強壯些后,我才放心啊。”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按照語文學來分析,大致有三層意思。
第一層先說自己沒有嫡子,是說我只能立長子;然后又講長幼有序,是說我不會插隊,但說來說去,就是不說要立誰;接著又把鄭貴妃扯出來,搞此地無銀三百兩。
最后語氣一轉,得出結論:雖然我只能立長子、不會插隊,老婆也沒有干涉此事,但考慮到兒子太小,身體太差,暫時還是別立了吧。
這招糊弄別人可能還行,對付申時行就有點滑稽了,和了幾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將計就計,說了這樣一句話:
“皇長子已經九歲,應該出閣讀書了,請陛下早日決定此事。”
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實絕非如此,因為在明代,皇子出閣讀書,就等于承認其為太子,申時行的用意非常明顯:既然你不愿意封他為太子,那讓他出去讀書總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內容才是關鍵。
萬歷倒也不笨,他也不說不讀書,只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不讀書也行。申時行馬上反駁,說即使人再聰明,如果沒有人教導,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這樣,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鬧到最后,萬歷煩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時行離開了宮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卻聽到了身后急促的腳步聲。
申時行轉身,看見了一個太監,他帶來了皇帝的諭令:
“先不要走,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先生你見一見吧。”
十幾年后,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終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萬歷的企圖。
申時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宮中,在那里,他看見了萬歷和他的兩個兒子,皇長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并非這兩個皇子,而是此時萬歷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狡黠,只有安詳與平和。
他指著皇長子,對申時行說:
“皇長子已經長大了,只是身體還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著皇三子,說道:
“皇三子已經五歲了。”
接下來的,是一片沉默。
萬歷平靜地看著申時行,一言不發。此時的他,不是一個酒色財氣的昏庸之輩,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
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看著子女不斷成長,無比欣慰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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