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我認為,他是為了一口氣。 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看你怎么辦? 就是這口氣,最后要了他的命。 率領幾十萬軍民,成功撤退的兩位仁兄終于回京了,明朝政府對他們倆的處理,是相當一視同仁的——撤職查辦。 無論誰對誰錯,你們把朝廷在遼東的本錢丟得精光,還有臉回來?這個黑鍋你們不背,誰背? 當然,最后處理結果還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為脾氣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后(天啟五年)就被干掉了。 相對而言,王大人由于關系硬,人緣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禎五年才正式注銷戶口。 對于此事,許多史書都說,王化貞死得該,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后者,我保留意見。 事實上,直到王化貞逃走后的第三天,努爾哈赤才向廣寧進發,他沒有想到,明軍竟然真的不戰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并不足以占據遼東。 然而當他到達廣寧,接受孫得功投降之時,才發現,整個遼東,已經沒有敵人。 因為慷慨的熊蠻子,已把這片廣闊的土地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白給的東西不能不要,于是在大肆搶掠之后,他率軍向新的目標前進——山海關。 可是走到半路,他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 因為熊蠻子交給他的,不是遼東,而是一個空白的遼東。 為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熊先生干得相當徹底,房子燒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證了千里無雞鳴,萬里無人煙。 要這么玩,努爾哈赤先生就不干了,他辛苦奔波,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搶東西,您把東西都搬走了,我還去干嘛? 而且從廣寧到山海關,幾百里路空無一人,很多堅固的據點都無人看守,別說搶劫,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于是,當軍隊行進到一個明軍據點附近時,努爾哈赤決定:無論這些地方有多廣袤,無論這些據點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爾哈赤離開了這里,踏上了歸途,但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因為四年之后,他將再次回到這里,并為爭奪這個他曾輕易放棄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這個他半途折返的地點,叫做寧遠。 【堪與匹敵者,此人也】 自萬歷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沈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的,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司令員。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劃腳而已。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幸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為沒人干,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寧可回家種田,也不干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略。 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略只有一個。總兵可以不干,遼東經略不能不干。 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略個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遼東經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啟為了給他鼓勁,先升他為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尚方寶劍,還親自送行。 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只是走得有點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 這條路線上星期我走過,坐車三個鐘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里,爬也爬過去了。 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 沒種就沒種,裝什么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 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后,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 天啟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脾氣,馬上下達諭令:不去,就滾(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不想去也好,不愿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于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王在晉,字明初,江蘇太倉人。萬歷二十年進士。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為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于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致:什么廢物、愚蠢,不一而同。 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為,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 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因為他面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場應變極快,騎兵戰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歷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將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為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將領,之一。 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 事實上,他宿命的克星已然出現,就在他的眼前——不只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后,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過幾天幾夜的刻苦專研,終于想出了一個防御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為,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為了保證防御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八里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擬好了預算,兵力等等,然后一并上交皇帝。 天啟皇帝看后大為高興,立即批復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 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態度是值得尊重的,創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劃,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為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將毫無防衛,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實,但畢竟是磚墻,不是高壓電網,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拼死往城墻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確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鬧。 哪里胡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有人說。 總之,如按此方案執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丟矣,大明亡矣。 對于這一結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啟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眾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并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只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干政治是老手,干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于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于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天驚地動,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余,度彼之才,恢復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 這句話,來自于一個人的傳記。 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復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將權力交給他,穩定固守現有的國土,是可以的。 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為這句話,出自于《明史》。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 因為它的隱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統治下,捧著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并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卷、記載近千人事跡的明史傳記中,無數為后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別人擠成一團。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 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里,有常遇春。 不是劉伯溫,劉伯溫的傳記里,有宋濂、葉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里,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 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里。 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將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里,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 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克星,京城的保衛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討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