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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玉游-《穆斯林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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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回來!”韓太太厲聲說,“玉兒,別以為你大了,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要是沒有你哥,咱們這個家早就散了架子了,還能供你念書,上大學?這個家,是他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的,是他的血汗掙的!你如今連他都敢罵了,反了你!”

    玉兒站住了:“我可沒說奇哥哥,你別給我們‘拴對兒’!我說的是你,守財奴,守財奴!抱著元寶跳井,舍命不舍財的守財奴!”

    韓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著鼻子上臉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點兒對不起你?”

    韓子奇心煩意亂,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么?吵什么?”

    天星被大人的爭吵嚇得“哇”地哭起來,姑妈“嗷嗷”地哄著他,卻不知該勸誰才好,急得團團轉:“瞧瞧,這是怎么個話兒說的……”

    夜深了。這是一個阴沉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春天的大風在昏天黑地之間抖著威風,卷著落花和塵沙,打得窗紙嘩嘩響。

    東廂房里,姑妈搂著天星睡著了,只有在睡夢中,她才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還是那么壯實,那么安分,臉上掛著讓妻子心里踏實的笑容。她問他:“你到哪兒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嗎?折磨你了嗎?”他笑笑說:“他們抓我到日本国給他們干活兒,還沒等開船,我就偷偷地跑出來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我們爺兒倆到处找你啊,哪兒想到你住在這么体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妈,這是你妈!”她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里還領著個小小子兒呢,這么大了?我的柱子這么大了?“柱子,妈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紧紧地搂在懷里,沉浸于人間最美好的天伦之樂……熟睡中,手還在下意識地拍抚著天星。

    西廂房里,還亮著昏黄的煤油燈光。玉兒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說,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這里沒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風,刮得塵土飛揚,叫人心里沒著沒落。可憐北平的花兒,還要苦苦爭春,搶著時令開放,在干燥的空氣里,沒有一點兒水靈氣兒,像無家的孤兒似的。一陣風吹來,就被卷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聽著窗紙嘩嘩地響,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忽然想起院子里的海棠,猜想那一樹殘花在大風里掙扎,心中無限傷感,不正是亂世滄亡的女詞人李清照筆下的意境嗎?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好一個“綠肥紅瘦”,易安居士把花兒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說盡了!她從床上翻身起來,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妝臺前,鏡子里映出了她自己的臉,她竟然覺得不認識了,那么蒼白,那么消瘦,那么凄苦!那是李清照,還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覽玉盛會”上,你還容光煥發,怎么現在變得這么可憐、可嘆?啊,你的煩惱、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沒人可以訴說!

    她不忍再看鏡子里的自己,懨懨地轉過身來,茫然地望著那盞昏黄的孤燈。啊,這燈太暗了,像阴霾籠罩著人,壓迫著人,讓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燈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燈旁邊,書桌上堆著一些過時的書報,她懶懶地坐下來,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又幾乎像什么都沒有看見。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簾,上面還被她用紅鉛筆畫了一片斷斷續續的線。那是蔣委員長的文章:

    今天絕大多數中国人的態度是隨波逐流和無动于衷。……我們的官員偽善、貪婪、腐化;我們的人民一盤散沙,對国家的利益漠不關心;我們的青年墮落,不負責任;我們的成年人有惡習,愚昧無知。富人窮奢極欲,而窮人則地位低下,骯臟,在黑暗中摸索。這一切使權威和紀律完全失效,結果引起社會动亂,反過來使我們在自然災害和外国侵略面前束手無策。

    唉!玉兒拿起桌上的紅鉛筆,在旁邊的空白上畫著一連串的驚嘆號和問號,發出無聲的嘆息。這就是委員長眼中的中国人,可是,人們還不自知呢!歷史又要重復北宋淪亡的時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樣落荒而逃,還能做些什么呢?可憐,愚昧無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樣爱你、爱這個家,你眼里只認得錢!

    上房的臥室里,也亮著燈,韓子奇夫妻兩個相對無寐,還在說著白天吵得不亦樂乎的話題。

    “你別跟玉兒一般見識,都是我把她寵成了這個樣兒。爸爸‘無常’得早,妈又沒能耐,玉兒起小兒就跟個‘耶梯目’(孤兒)似的。我比她大八歲,她在我跟前兒就跟在妈跟前似的,由著性兒地撒嬌兒,想說什么說什么。如今妈也沒了,玉兒還沒聘個人家兒,就得靠我、靠你,她有什么錯处,你甭往心里去!”韓太太傍晚對玉兒發了半天的火,現在又心疼妹妹了,反過來開導韓子奇。韓子奇和玉兒雖說是兄妹,可畢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根本沒把這當回事兒!”韓子奇說,“我进這個家的時候,她剛三歲,眼瞅著她長大的,就跟我的親妹妹一樣。記得師傅‘無常’的時候,正是頭著八月節,我還答應帶你們去逛頤和園、照相呢!到現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沒帶你們去成,心里還覺得對不起她呢,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咳!這么點兒事兒你還記著?這算什么?頤和園她自個兒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現如今又想逛外国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国逛嗅,”韓子奇抑郁地說,“燕大里頭,什么消息都能得著,讀書人的見識寬,她說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么道理啊?”韓太太翻身轉過臉去,“一個黄毛丫頭說的話你也當真?我瞅著,她非得把這個家都拆了才踏實呢!我們為這個家,十幾年就跟拉磨驢似的,容易嗎?”

    “唉,人哪!有一口氣兒就掙啊,掙啊,沒命地掙錢,掙了錢又怎么樣呢?人成了錢的奴隸,就把什么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這一輩子是怎么過來的?咦,什么趣味也沒有,好像到人世上來走一遭,就是來當一頭馱錢的驢!”

    “瞧你說的,你這是讓錢燒的!錢是人的血脈,沒有錢,人就寸步難行,我可真是窮怕了!當初要是有錢,咱倆能那么樣窮湊慘地成了親?連四個‘窩脖兒’都沒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韓太太說起往事,忍不住自憐自嘆,過去的歲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會兒,瞅瞅這會兒,我知足著呢!要是沒有錢,你能供玉兒上大學?能買下這房子?還能買下那么多值錢的玉?”

    這后又點到了韓子奇的心病上,他煩躁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些玉是我的遲累!要是沒有它們,我還怕什么?哪兒也不想去了!”

    “嫌遲累,你不會賣了哇?”

    “賣?我哪兒能賣啊?”

    “不賣,留著不當吃,不當喝,還得擔驚受怕的,倒不如賣了錢,揣在腰里踏實!那個洋人不是喜歡你這些東西嗎,干脆都賣給他得了!”

    “咳,你呀!”韓子奇連連感嘆,生長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卻根本不能理解他!“這些東西,是我花了十幾年的心血、一件兒一件兒地買到手的,我怎么能賣呢?這是我的命!要是沒有這些玉,我活著都覺得沒有趣味了!這……連你都不明白嗎?”

    “不明白!”韓太太干脆回答,“我們梁家祖輩就是小門小戶、小本生意,沒有閑玩兒的痛,只知道能賣錢的才是好東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輩子做了那么多的玉器,不都賣錢養家了嗎?也沒給兒女留下一件玩玩兒!到了你這一輩兒,譜兒比誰都大了,擱著好東西不賣,等著它們給你下金子?”

    韓子奇不想再和她爭論,只發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韓太太卻說:“別這么唉聲嘆氣的,你不想賣就不賣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錢,我懂!都給我們天星留著,我才不怕旁人說我是‘守財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清!”韓子奇咂著嘴,“如今,故宫里的寶物都騰空了,防的就是這啊!”

    “噢!”韓太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陣,說,“那……咱也把東西挪個地方?”

    韓子奇說:“往哪兒挪?我沒權沒勢,沒親沒故,哪兒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來,誰還能顧得了我的東西?看起來,只有走亨特指的這條路了!”

    “上外国?”韓太太喃喃地自語,她不得不認真考慮考慮洋人亨特出的這個“沒譜兒”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帶著吃奶的孩子上外国?扔下買賣、扔下家上外国?這……這算什么事兒啊!”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窗紙像風箱似的呼扇呼扇。韓太太閉著眼,聽著那可怕的呼嘯聲,仿佛自己正抱著天星,在海船上顛簸,苦海無邊,風雨飄搖……

    “不成,這不成啊!”她恐懼地睜開眼,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會落进洶涌的波濤,“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這樣的驚嚇;再說,他正吃奶呢,又得帶上姑妈;又有那么多東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咱哪兒也不走了,就認命吧!”

    “命?”韓子奇抚著妻子的手,卻找不出什么言語來安慰她,“誰也不知道自個兒的命……”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求真主祥助吧!”韓太太把臉貼在丈夫的肩頭,那男子漢的坚實的肌肉好像給她壯了膽子。十年前,這副肩膀挑起了梁家的千斤重擔,使她有了依靠;現在,她多么希望這副肩膀不要松、不要垮,繼續頂起奇珍齋的大梁,讓娘兒幾個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奇哥哥,”她輕聲呼喚著這個滲透著兄妹情誼和夫妻情分的親昵稱呼,“咱不走,聽我的,不走!這兒有咱的祖墳,有咱的根基,有咱的店;真主祥助咱們回回,沒有過不去的災難;真主給了咱們天星,咱的路長著呢!你還記得頭年的今兒個嗎?”

    “怎么會不記得?”韓子奇抚著妻子的頭發,心中充滿了柔情。他們結婚十來年,日夜的繁忙之中很少有暇這樣地溫存。他常常覺得妻子是個瑣瑣碎碎、嘮嘮叨叨的管家婆,卻忽略了妻子對他的爱,這爱是多么真摯,多么難得;而兒子天星,是連結他們的情感的一條牢牢的紐帶。說到兒子,他的心就酥软了!“去年的今天,也是這半夜光景,天上掉下來一顆星星,我們就有了兒子……”

    “是真主的慈憫……”韓太太欣慰地露出笑容。

    “也許是吧?”韓子奇喃喃地說,“我總覺得那位‘玉魔’老先生沒有走,他在這兒等著我,給我玉,給我房子,給我天星……”

    “吉人自有天相,這房子是塊寶地,咱不能走,不能走啊!”韓太太陶醉在幸福之中,忘記了窗外的狂風呼號,忘記了韓子奇向他描述的迫在眉睫的危險。

    “不走,不走了……”韓子奇抚著妻子,溫柔的感情、美好的憧憬,把他離鄉去国的遠大設想悄悄地融化了!

    他們偎依著,进入了夢鄉……

    風停了,天晴了,“博雅”宅里的藤蘿、海棠、石榴又開花了,花團錦簇,燦爛奪目!天星長大了,長成了像爸爸一樣高大的男子漢,穿著整潔的長衫,戴著嶄新的禮帽,年輕的奇珍齋主,比爸爸更英俊、更瀟灑!他悠閑地在院子里漫步,觀賞著滿樹繁花。他伸手攀著花枝,花枝大放毫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啊,那不是花,是一串串的珠寶玉石!綠的翡翠,紅的瑪瑙,白的羊脂玉,紫的紫晶,還有月光石,藍寶石,紅寶石,貓眼石,勒子石,歐泊,紫牙烏,芙蓉石……像天上的繁星,閃閃爍爍,掛滿了藤蘿樹,海棠樹,石榴樹!天墾伸出手去,摘取這些天賜的珍寶。突然,一股颶風從天而降,飛沙走石,樹木在搖晃,房子在搖晃,“轟”的一聲巨響,一切都化為烏有!

    “啊……啊……”韓子奇從夢中驚醒,劇烈地喘息著,頭上、身上都大汗淋漓。

    “你……這是怎么了?”韓太太猛然睜開眼,看著丈夫驚惶失措的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走!還是得走!”韓子奇失神地喊著。

    北平的春天在風沙中逝去了,炎熱的暑季又熬煎著人心惶惶的百姓,像熱鍋上的螞蟻。一些資金雄厚的商店、銀號、洋行,在為自己準備后路了,有的南遷上海、香港,有的遠走海外。

    當年九月十八日,華北的日本駐軍強行侵占了豐臺,直逼盧溝橋;十一月二十二日,上海爱国人士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李公樸、沙千里、史良、王造時等“七君子”被政府逮捕入獄;十二月十二日,張學良、楊虎城在陜西臨潼向蔣委員長进行“兵諫”,發动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

    沙蒙·亨特不能再等了,他急于要離開這個內憂外患都已到了頂點、大戰一觸即發的国家!

    韓子奇終于下了決心,要和沙蒙·亨特一起踏上遙遠的征途,他的固執的本性再次顯露出來,使得和他同樣固執的妻子的一切唇舌都白費了。

    韓太太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她這個家,韓子奇不得不決定只身拋妻別子,護送他那些比性命還要珍貴的寶貝,遠走異国他鄉。他把奇珍齋的生意托付給多年共事的賬房老侯和伙計們,這幾個人都是他的患難之交,是他的忠實奴仆,交給他們,是可以放心的。他把十幾年來精心收藏的珍品,選了又選,從中選出体積小、便于攜帶、價值又最高的一百件,裝在五個木箱里(比故宫博物院運走的上萬個木箱少得多了),并且從奇珍齋選了一批供出售的玉器,一起隨著他漂洋過海。

    玉兒要跟著他走,韓太太執意不肯:“我都不去,你跟他干嗎去?”韓子奇就安慰玉兒,讓她安心地把大學念完,要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兒,就趕快回家,和姐姐互相照顧。玉兒一轉身就回西廂房去了,撲在床上悶著頭地哭。

    姑妈抱著天星來和爸爸告別,將近兩歲的天星已經會說很多話了,他搂著爸爸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上哪兒去?給我買吃的吧?我等著你……”

    韓子奇親著兒子熱乎乎的胖臉,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天星。等著我,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這決不是哄孩子的空話,他確確實實是這樣打算的:但愿仗打不起來,頂多一年半載,他就可以回來和家人團聚了;如果局勢有變,他也許會把東西存在英国,再趕回來照料這個難分難舍的家……

    “院子里太冷,別抱著孩子出來了,我……走了!”韓子奇回過頭,再深情地望望兒子、妻子,望著牽掛著他的心的“博雅”宅,一狠心,走了。剎那間,他猛然想起李后主“最是倉皇辭廟日”那令人斷腸的詞句,心中無限悲愴!他不敢再回頭,怕一瞬的回顧會改變了他的決定——現在也已經無法改變了,伙計們已經把貨物、行李都送去托運,賬房老侯正站在旁邊等著送他上火車呢!

    “踏踏實實地走吧,別掛念家!昨兒晚上,我給你念了平安經了,為主的祥助你,平平安安……”姑妈的叮囑聲從身后傳來。

    “先生,您放心走吧,家里的事兒有我呢!”老侯說著,隨手帶上了大門。

    韓子奇伸手抚摸著“玉魔”老人留下的那兩行大字:“隨珠和壁,明月清風”……

    走了,走了……

    沙蒙·亨特在正阳門火車站門口等著他。他們將從這里乘火車前往上海,然后,再搭轮船,經東海、南海,繞過東南亞,穿過孟加拉灣、阿拉伯海,經紅海、蘇伊士運河,入地中海,在歐洲登陸,此一去,豈止千萬里!

    火車上的乘務員對金發碧眼的沙蒙·亨特非常客氣,把他們引上預訂的软臥包廂。老侯把手里的皮箱遞給韓子奇:“先生,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啊!”

    “老侯,你回去吧!”

    現在,韓子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他只希望上了火車就倒頭睡去,免得車窗外的正阳門城樓再折磨得他心碎!

    走进包廂,韓子奇疑心走錯了地方:那里,已經有一位穿著旗袍的小姐,提著行李坐在鋪位上,臉朝著窗外。

    韓子奇正想轉身退出,那位小姐轉過臉來——

    “hello,miss梁!很高興在離別中国的時候,還能和您見面!”沙蒙·亨特快活地喊道。

    韓子奇愣住了!是玉兒!他知道,玉兒現在的突然出現,決不是來送別,而是要跟他走!

    “你怎么這么任性!該說的話我不是都對你說了嗎?你和我不同,我是商人,你是學生!現在剛上二年級,應該……”

    “我不是不想上學,可是……”玉兒眼睛紅紅的,說著說著眼淚就流出來了,“奇哥哥,我在燕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救救我吧,帶我走吧,我只能靠你了!”

    “那……”韓子奇的口氣软了,早在春天的時候,他就覺得玉兒的情緒有些異常,他猜測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感情上的麻煩,作為兄長,卻又不好問。他也曾設想讓玉兒改換一個環境,而帶她出国顯然又不太實際,加上韓太太的坚決反對,他也就只好作罷了。現在,玉兒不和任何人商量,來了個“捷足先登”,他又怎么忍心趕她下車呢?他知道玉兒的任性決不亞于姐姐,卻又遠遠不像姐姐那樣剛強,如果逼得她走投無路,很難預料她會做出什么事!“你事先也不和你姐說清楚,她找不著你,能急死了!”

    “沒事兒,”玉兒聽出了韓子奇已經默許的意思,擦擦眼淚,詭秘地一笑,“我在天星的衣裳里頭藏了一封信,姐姐早晚會發現的!”

    蒸汽機車頭發出猛兽般的吼叫,鐵轮滾动了,一切爭論都無濟于事了,韓子奇頹然坐在鋪位上,什么也不說了。

    沙蒙·亨特倒很高興,對玉兒說:“miss梁,有你和我們在一起,漫長的旅途將不會覺得沉悶!到了英国,我的太太和兒子會像迎接女王一樣歡迎你!”

    “謝謝,”玉兒說,“您的太太一定像女王那樣漂亮吧?”

    “不,一點兒也不漂亮,”沙蒙·亨特聳聳肩說,“和我一樣平庸!她身材很矮,很胖,但是眼睛和頭發很好看,黑的——她是中国人啊!”

    “噢?那太好了,”玉兒興奮地說,“我們可以他鄉遇故人了!”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国見到中国人,你們是‘娘家人’嘛!”

    “亨特先生,您簡直也快成了中国人了,聽您說話,簡直不像個‘約翰大叔’!”

    “不,很遺憾,我的鼻子太高了點兒,并且怨恨上帝沒有賜給我黑頭發和黑眼睛,”沙蒙·亨特一刻也忘不了英国人的幽默,似乎取笑自己也是一種樂趣,“不過,這點兒遺憾在我的下一代身上得到了補償,上帝賜給了我一個漂亮的兒子,他屏除了父母的短处,集中了長处,不像我這么丑陋,也不像他妈妈那么矮小,而是高個子、寬肩膀,卻又有滿頭青絲和一對黑寶石似的眼睛!”

    玉兒被他這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逗得格格笑起來:“他現在在英国干什么?在上大學嗎?”

    “大學已經畢業了,他本來要去當律師,可是我把他留在店里了,幫我照料生意,我經常在外面,‘亨特珠寶店’總要有人管的,”沙蒙·亨特津津有味地說起他的一切,“他現在是我的雇員——您覺得奇怪嗎?我們那兒可沒有‘少掌柜的’,親生兒子也要接受我的雇傭,領取我付的工資,除非我去見上帝了,他才能繼承我的遺產!不過我還是希望活得長久一些,讓他耐心地等待!”

    沙蒙·亨特說起生啊死啊,依然談笑風生,使郁郁寡歡的玉兒也忘卻了煩惱,她向沙蒙·亨特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迫不及待地要提前了解那個陌生的世界,比令人窒息的燕大要有意思多了。

    韓子奇卻閉目假寐,似乎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亨特在談著亨特的兒子,他卻在想著他的兒子。唉,天星畢竟還太小了,如果能像“小亨特”那樣管起父親的生意,韓子奇將會省去多少煩惱!

    火車的鐵轮碾著冰封的大地,發出單調枯燥的“隆隆”聲向南奔驰,北平越來越遠了。

    在滿目蕭索、死氣沉沉的上海,沙蒙·亨特為玉兒補辦了護照和船票,三天之后,汽笛一聲長鳴,英国客轮“海豹”號(seal)載著他們離開了上海外灘。旅客當中,有不少人是從上海去香港或南洋的,親友們趕到碼頭上來送行,一片聲地互道“再會”,依依不舍地流著淚,船走了好遠,岸上的人還在招手。韓子奇凄然地把視線收回來,那里沒有為他們送行的人,他的家,他的妻兒,都留在北平了!

    船過了香港,徑直向南駛去,中国大陸漸漸地看不見了,轮船航行在蒼茫的大海中,分不清何处是此岸,何处是彼岸。碧綠的海水泛出盎然春意,砂粒似的小島在阳光下熠熠生輝,像嵌在翠盤上的一顆顆寶石。成群的海鷗在頭頂盤旋,對這只漂浮海上的龐然大物一點兒也沒感到威脅。大海是海鷗自由翱翔的樂園,而人卻是借道遁跡的避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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