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詩云: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之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愿:愿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后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舍,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宫,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愿,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愿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愿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唐州比阳,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猖伎往來得密。相與日久,勝似夫妻。每要取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一發覺得厭憎,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恋著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趲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动。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止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大秀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里去好?我決不走路的。”口里如此說,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 后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發坚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软盡情藏過,狼犭亢家伙什物多將來賣掉。等得王生歸來,家里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盡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要去得明白。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知縣問著備細,乃是夫妻兩人彼此愿離,各無系恋。取了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下爭要。妻子訴道:“大秀薄幸,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后也要流落為娼了。”知縣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里本自有錢,恐怕大秀他日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一日,王生偶從那里經過,恰好妻子在那里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进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么生意?”其妻大怒,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后的!來調甚么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大秀所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后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要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处,也是我女兒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重復開棺,一同母尸,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尸同臥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刻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看,吃了一驚。兩尸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叫聚合家人多來看著,盡都駭異。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后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动了,那里有死尸會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动手起尸,兩個尸骸仍舊多是側眼著,兩背相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阴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婦不愿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愿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后精靈還歸一处到底不磨滅的話本。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后圖他共穴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冢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元順帝至元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里,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里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叫名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真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后來畢竟是一對夫妻。”金定與翠翠雖然口里不說,心里也暗地有些自任,兩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 十二欄桿七寶臺,春風到处艷阳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处栽?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 平生有恨祝英臺,懷抱何為不肯開? 我愿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阳栽。 在學堂一年有幸,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已后年已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后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他,只不肯說。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書時,心里已許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坚決,动不动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我著媒人替你說去。”劉老尋將一個媒妈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媒妈道:“金家貧窮,怎對得宅上起?”劉妈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既然肯許,卻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 媒妈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復媒妈道:“我家甚么家當,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這等說!劉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下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金老夫妻道:“據著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姐過,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媒妈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不從命?但寒家起自蓬篳,一向貧薄自甘,若要取必聘問婚娶諸儀,力不能辦,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