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瑞退賊-《西廂記》
第(2/3)頁
長老想,到了此刻辰光還許空頭愿,“重謝”,究竟多少重?那是要落實的。于是說道:“如何重謝,請老夫人明示?!?
老夫人雖則是女流,卻跟著丈夫?qū)W了一套官場圓滑經(jīng),也有點老奸巨猾。她所說的所謂“重謝”,是有伸缩性的,到時候可重可輕,支配權(quán)攢在自己手心里。今見老和尚要問個水落石出,心里不免責怪老和尚多口,但是,又不能不落實,可又說不出一個確切的數(shù)字來,我總不能傾家荡產(chǎn)地去重謝吧!好吧,就這樣,便說道:“我愿拿出崔家的一半財產(chǎn)來酬謝,但等強盜退去,一定兌現(xiàn),決不反悔。如若有人信不過,就請法本長老作個證人?!遍L老想這還不錯,金錢人人喜爱,雖說這個“一半家財”還是個囫圇數(shù),崔家的財產(chǎn)總不至于只有十兩八兩銀子。外邊傳說崔家富可敵国,這個“一半”,足可以打动人心,一定有能人出來退賊。長老到得大雄寶殿門口,外邊人聲暄嘩,議論紛紛,長老由法聰扶著,對著兩廊的僧俗人等高聲說道:“大家肅靜!”兩廊僧俗立刻停止議論,鴉雀無聲,瞪著眼,側(cè)著耳,都在用心聽老和尚要說些什么。長老依舊提高了嗓門說道:“大家聽了!相国夫人特地命老僧傳話,誰人有能耐退得強盜,夫人說,不論僧俗,情愿把崔府的家財對半均分,作為酬金!有人應者,請往前來?!?
長老宣說完畢,下面一片寂靜,毫無反應。長老恐怕眾人沒有聽清,就再說一遍,一連說了三遍,還是不見有动靜。只聽得有一個聲音說道:“我們?nèi)绻型速\的本領(lǐng),也不會逃到普救寺來了?!?
又有一位道:“我們也是被強盜圍困的,能夠退賊,也不會要錢?!?
又有一個人說道:“一半財產(chǎn)倒是不少,可惜我們沒有退賊的本領(lǐng)!”
正在此時,外面又是一陣喊殺叫罵之聲。只見在山門的門縫里了望的法空奔进來說道:“稟報師父,那強盜說,再不把小姐獻出,就要攻打山門,殺进來了!”
長老聽了,更加著急,說起來錢可通神,現(xiàn)在連人也通不了啦!趕紧进殿,回復老夫人。
老夫人正在大殿上等候回音,見長老进來,神色有點不大好,預感到有些不妙,就問道:“長老,可有人退賊么?”
長老道:“沒有人退賊?!崩戏蛉?#36947;:“那你是否說清楚了家財是對半分的?”
長老道:“說了,沒有用!誰都沒有這個能力退賊,現(xiàn)在強盜又在叫嚷著再不獻出小姐,就要殺进寺來了!請老夫人定奪?!?
老夫人一聽,完了!總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哪料到如此重賞,還沒有勇夫,可嘆呀可悲!我已經(jīng)是智窮力竭,無計可施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普救寺的諸佛菩薩也保佑不了我們崔家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強盜的目的是來搶女兒的,我也顧不得中表聯(lián)姻,親上加親了,把女兒送給一個普通人,總比弄一個強盜女婿要光彩一些,為了一家,就把女兒作籌碼吧。把心一橫,對長老說道:“長老,再麻煩你去傳話,如果有哪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強盜,我愿將女兒鶯鶯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待等太平無事,立即完婚。我言出如山,決不反悔!”
長老道:“是是是,老衲馬上去傳言?!?
其時紅娘在旁,一切都看在眼里,見用金錢也打动不了人心,心里也很著急。又見老夫人想出個下策,用小姐作為賞格,心想,小姐嫁給平民老百姓,盡管門不當,戶不對,總比去當強盜的壓寨夫人要強得多,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過,老夫人不應該說“不拘僧俗”。銀錢可以不拘僧俗,和尚一樣要錢用的,女兒可不行,能嫁個和尚嗎?世界上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那位退賊的英雄是個和尚,堂堂相府,招一個和尚女婿,到那時,看你老夫人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老相爺!老夫人大概急昏了頭,病急亂投醫(yī)。但愿那個二十三歲尚未娶妻的書呆子能當一下退賊的英雄就好了。你內(nèi)堂不能去,這大殿上你還不肯露面嗎?下回再跟我羅嗦,非要給他一個難堪不可!卻說長老領(lǐng)了老夫人之命,又來到大殿上,高聲說道:“大家安靜!”
眾人一聽,都在想不知又有什么新的解圍辦法了。
長老道:“老僧奉了老夫人之命傳言,老夫人說,不拘僧俗,誰能夠退去賊兵,老夫人愿意倒賠妝奩,把鶯鶯小姐許配給英雄?!?
話音方落,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了僧俗人等的極大興趣,一時議論紛紛。
俗人們說,鶯鶯小姐生得美如天仙,人見人爱,可惜本事不濟,別老婆沒有撈到,先搭上一條小命,還是讓有能耐的人去享受吧!
和尚們說,怎么,我們和尚也有份?這是強盜孫飛虎作成我們的。機會倒是不錯,就是沒有本事打跑強盜,最好去跟強盜商量商量,叫他們自己退了吧。唉!強盜是不講理的,我只好不還俗了。
其中有一個和尚對這一份賞格發(fā)生了興趣,那就是小和尚法聰。他倒不是自己想當英雄,撈這份賞格,而是為張生著想,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怎么看不見讀書人的影兒?是不是個膽小鬼,嚇得在書房里不敢出來了?
卻說張生,自從在功德堂道場上見了小姐,見小姐對他含情脈脈,著實有點飄飄然。但是聽到法聰告說小姐已經(jīng)中表聯(lián)姻,名花有主了,他又猶如跌进了冰窖,渾身冰涼,萬念俱灰?;氐綍坷铮屯?#24202;鋪上一躺,不住地長吁短嘆,正在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卻被外面的金鼓喊殺聲給驚醒了,想讓琴童出去看看,就叫道:“琴童,琴童!”
琴童旱就被外面的金鼓喊殺聲吵醒了,來問主人,卻見張生睡得正香,就不想叫醒他,一個人悄悄地到外邊來打探情況。一到大殿上,正當長老在宣布崔家愿用一半財產(chǎn)募人退賊的時候,他立即返回書房,來向主人稟報。剛踏进書房門,聽得張生在叫喚,就說道:“相公,不得了啦!大禍事到了!”張生問道:“何事驚慌?”
琴童道:“寺外強盜孫飛虎帶領(lǐng)了五千嘍羅把寺院團團圍住,“強搶鶯鶯小姐做壓寨夫人哩!”
張生道:“果有此事?啊喲!我家小姐呀!”說罷,眼淚就掉了下來。
琴童道:“相公且慢啼哭,小。。主母還沒有被搶去,不過,強盜說,如若不把主母獻出,就要放火燒寺院了!”張生驚叫道:“啊喲,這便如何是好?看來要玉石俱焚了!”琴童道:“現(xiàn)在崔老夫人出了賞格,說不管是誰,只要能夠退賊,崔府的財產(chǎn)與他對半均分?!?
張生道:“這就好了!可曾有人出來領(lǐng)賞否?”
琴童道:“我紧跑回來稟報相公,后邊的情況還不知道?!闭诖藭r,法聰小和尚來了。一进門,見張生半倚半躺在床上,說道:“張先生,你好悠閑!外邊的事你知道嗎?”張生道:“小生已經(jīng)知道了。”
法聰道:“你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就該想個妙計良策來解圍。”
張生道:“小生無計可施!”
法聰道:“張先生,你太不仗義了!你難道不肯為普救寺想想,不肯為小僧我法聰想想,難道也不為自己想想?”
張生道:“小生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有什么可想的?”
法聰道:“先生,你學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難道一個計策都想不出來?”張生道:“小生實在無計可施。”
法聰道:“你難道能眼看著小姐獻給強盜嗎?”
張生道:“我家小姐是萬萬不能獻出的!”
法聰道:“那么,你就忍心讓小姐被燒死嗎?”
張生道:“我家小姐是萬萬不能燒死的!”
法聰道:“小姐不能獻出,也不能燒死,那是要救她的了。”
張生道:“那是自然!小生可以不救自己,我家小姐是萬萬要救的!”
法聰道:“那好,趕快拿出退賊的妙計來!”
張生道:“我心己亂,有計也想不出了?!?
法聰道:“張先生,不必心亂,剛才老夫人叫我?guī)煾赶虼蠹覀餮?,說道:‘如有那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強盜,我愿將女兒許配與他,倒賠妝奩,待等太平無事,立即完婚,言出如山,決不反悔?!戏蛉水?shù)钤S婚,還怕什么中表聯(lián)姻,這是一個千載難遇的機會,千萬不可放過,一解了圍,小姐就是你的了?!?
張生道:“此話當真?”
法聰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再說我法聰對你張先生一直是赤膽忠心的,什么時候騙過你了?”
張生道:“既然如此”,說到此,他忽然驚叫起來,說道:“啊喲不好!不拘僧俗!”
法聰?shù)贡凰麌樍艘惶?,?#36947;:“先生何事驚慌?”
張生道:“我家小姐萬萬不能被強盜搶去,也不能被俗人得去,更萬萬不能給你們和尚得去!我家小姐萬萬是小生的!”
法聰道:“為了小姐,還不趕快用心想計?!?
張生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說道:“哈哈,小生有計了!”
法聰有點不大相信,那么快就有計,此計大概不妙,道:“先生,你的妙計來得那么神速,恐怕不是鸡(計),是鴨吧?”
張生道:“休得胡言!這叫做急中生計。”
法聰道:“既然有了妙計,救兵如救火,快去見老夫人吧?!?
張生道:“小師父不必性急,且慢去見老夫人,稍等片刻,待小生寫一封書信來?!?
法聰道:“先生,大火已經(jīng)燒到屁股上了,怎么還有閑功夫?qū)懶拍??算了吧!?
張生道:“小師父你哪里知曉,退兵妙計盡在其中。琴童,速速備紙磨墨!”
琴童馬上鋪好八行薛濤箋,打開墨盒,端硯中的宿墨尚未洗去,稍微注上一點水,不一會,已把墨磨濃了。
張生從筆筒里抽出一支象牙管長鋒小楷羊毫,蘸得筆飽,文不加點,一揮而就。信上是這樣寫的:珙頓首再拜大元帥將軍契兄纛下:伏自洛中,拜違犀表,寒暄屢隔,積有歲月,仰德之私,銘刻如也。憶昔聯(lián)床風雨,嘆今彼各天涯。客況復生于肺腑,離愁無慰于羈懷。念貧处十年藜藿,走困他鄉(xiāng);羨威統(tǒng)百萬貔貅,坐安邊境。故知虎体食天祿,瞻天表,大德勝常;使賤子慕臺顏,仰臺翰,寸心為慰。輒稟:小弟辭家,欲詣帳下,以敘數(shù)載間闊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憂。不期有賊寇孫飛虎,領(lǐng)兵半萬,圍困山寺,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小弟之命,亦危在旦夕。兄長倘不棄舊交之情,提一旅之師,以推天子之恩,以解蒼生之危,使故相国雖在九泉,亦不泯將軍之德矣!鵠候來旄,造次干瀆,不勝慚愧!伏乞臺照不宣!張珙再拜。二月十八日書。張生把信寫好,從頭細看了一遍,并無差錯,就放进信封內(nèi),帶在身邊,說道:“法聰師父,請吧!”
于是兩人來到大殿,琴童跟在后面,一路上,法聰嚷道:“諸位,請閃過一旁,退賊的英雄來了!”
眾人一聽,紛紛閃過一邊,讓出一條道來。
張生一邊向前擠去,耳朵里聽到長老還在傳命:“老僧奉了老夫人之命,廊下傳話,不拘偕俗,誰能退得強盜,愿將小姐許配與他,倒賠妝奩!”果然如此,法聰沒有撒謊,不僅有希望,而且我家小姐已是穩(wěn)穩(wěn)地到手了。張生不覺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鼓掌說道:“妙啊!妙極了!”
法本長老正在為已懸重賞卻仍無回音而發(fā)愁時,忽然聽得有人在哈哈大笑,在這種生死存亡關(guān)頭,居然還有人笑得出,是否該人的神經(jīng)出了毛???聽聽這笑聲很耳熟,往笑聲处一看,原來是“老衲的一房親戚”來了。這時,張生已經(jīng)到了長老跟前,長老問道:“相公何故發(fā)笑?”
張生道:“長老,小生見你這般高聲叫喊,覺得有些好笑?!?
長老道:“相公難道還不曉得強盜孫飛虎兵圍山寺的禍事么?”
張生道:“小生已經(jīng)知道了?!?
長老又道:“你可知曉,強盜揚言,要獻出鶯鶯小姐。不獻出鶯鶯小姐,強盜就要放火燒寺了!”
張生道:“小生也知道了。”
長老道:“既然你都知道,事情已經(jīng)大火燒到眉毛上了,還有么可笑的呢?”
張生道:“長老,我且問你,崔老夫人是怎樣說的?”
長老道:“老夫人言道,有人退賊,愿將小姐許配給他?!?
張生道:“果真是這么說的?”
長老道:“還有一句‘倒賠妝奩’?!?
張生道:“小生有一事不明,請教長老?!?
長老道:“相公請講?!?
張生道:“據(jù)小生所知,鶯鶯小姐早已中表聯(lián)姻,怎么現(xiàn)在又要佛殿許婚了?”
長老有點遲疑了,說道:“這個嘛,這個嘛,也許,大概,可能,可能是為了救命要紧,顧不得中表聯(lián)姻,也是合乎情理的?!?
張生道:“既然如此,就煩請長老通報老夫人,說張珙求見?!?
長老說道:“相公果真能退強盜?”
張生胸有成竹地說道:“長老不必多慮,不用骑戰(zhàn)馬,不必拿刀枪,也不要對陣打仗,看一看管叫那半萬賊兵化為一灘肉醬和鮮血。小生自有錦囊妙計,事不宜遲,速去通報就是了?!?
長老道:“老衲知道了,請相公稍候。”說罷,興沖沖地回到大雄寶殿。老夫人正在大殿上急得腦子發(fā)胀,恐怕佛殿許婚這一招不靈,只好大家同歸于盡?,F(xiàn)在看見老和尚走进來,臉上春風得意,一副考上了进士的樣子,覺得似乎心寬了一些,問道:“啊,長老,事情怎樣了?”
長老道:“老夫人,不用擔心了,已經(jīng)有人挺身而出,能退賊兵,真是吉人天相啊!”
老夫人大喜,雙手合十,對空膜拜,說道:“佛天保佑!菩薩保佑!長老,不知這位恩公高姓大名?”
長老道:“此人與老夫人有一面之識,乃老衲的親戚,昨日附齋追薦的秀才,姓張名珙,雙字君瑞的張相公?!?
老夫人聽了,說道:“原來就是此人!想不到一介書生,有此謀略,我無優(yōu)矣!”
長老道:“張相公在外面,等候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連忙道:“長老,趕快出去,說老身有請!”
長老道:“遵命!”說罷,就到大殿外,見了張生,說道:“相公,老夫人有請!”
張生說聲“來了!”便瀟灑自如地踏进了大殿,整理了一下衣冠,趨步上前,說道:“老夫人在上,晚生有禮了!”
老夫人這次不同于在功德堂,還有點擺相国夫人的架子,這次是有求于人,所以當張生进來的時候,已經(jīng)站起來迎接。見張生風度翩翩、神采飛揚地走进來,向自己行禮,連忙用手虛扶一扶,說道:“不敢,不敢,老身還禮了。先生請坐?!?
張生道:“請老夫人先坐。”
老夫人坐下了,見張生坐在那里,神色自若,好像沒事人一般,真有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概,看樣子我們一家子的性命要寄托在他身上了。心里一陣寬慰,但仍然流著淚說道:“先生,家門不幸,禍從天降,孫飛虎賊人兵圍寺院,要搶小女鶯鶯,可憐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古人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萬望先生施展子房、臥龙之才智,伸手救援,則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沒齒不忘!”
張生聽了老夫人的一席話,心想,這些全是空洞的客套,為何不提許婚之事?從古以來,婚姻都是父母之命,老和尚的傳話終究有點靠不住,必須由老夫人親口說出,方為穩(wěn)妥。但是自己卻不好意思去問,只好坐在那里不吭聲,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
老夫人見張生不搭腔,明白大概他沒有聽到我的傳話,于是說道:“先生,剛才老身曾托長老傳話?!?
張生連忙接口道:“不知如何傳的?”
老夫人道:“但有退得賊兵的,將小女鶯鶯許與為妻,再倒賠妝奩,以報大恩。”
張生道:“夫人果真是這樣傳話的么?”
老夫人道:“是老身親口許下的,先生若能退賊,老身決不食言,待得太平,便立即完婚,更有法本長老為媒作證?!?
長老一聽,連忙搖著雙手說道:“夫人,想老衲乃出家之人,作媒恐怕不妥吧?”
老夫人想,現(xiàn)在到了什么時候,有關(guān)生死存亡的紧要關(guān)頭,還談什么妥不妥!就說道:“長老此言差矣!想《詩經(jīng)》上有言:‘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36523;在佛殿許婚,長老作伐為媒,乃是順理成章之事,不必推辭了!”
長老道:“如此說來,老衲遵命就是。”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