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上爭鋒(2)-《古董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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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戴海燕都站在船頭,一直在觀測星空。幸虧連續三天,天氣都特別好,可以讓她盡情觀測。可惜船上沒有計算機,很多數據只能用手去算,藥不是當仁不讓地站出來幫忙。
這回連其他人也都看出端倪來了,沈云琛樂呵呵地跟我說,這回藥家總算有后了。嘿,這才哪兒到哪兒啊,老太太未免也太心急了。
到了第四天,夜空終于被云彩遮住了,風也大了起來。船長發出警告,說很快就會遭遇風暴。戴海燕把大家召集到會議室來,把一張大大的海圖掛在墻上。
她什么開場白都沒有,上來就說:“我們之前認為,那五句話,是同一個點的五個坐標。但是在實際測量中,我發現沒辦法找到一個點,能同時對上這五個坐標,總會存在這樣或那樣的誤差。我本以為是古人測量工具不夠精確,后來才知道,我們進入一個誤區。這五句話,其實是五個點。星辰夾角,指引的是通向下一個點的方向——換句話說,我們要找的,不是一個點,而是一條線!”
戴海燕知道光說理論,會讓人迷惑。她拿起筆來,在海圖上點了四個點,然后按照測算過的星辰夾角,標記方向,用線段彼此相連。當這四個點都連接起來之后,眾人都發出一聲驚呼。
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條折線段,而是一個不太規則的漩渦,但能看得出從最外圍慢慢向內圈旋轉的走向,不過因為缺失了第五個坐標,所以漩渦的中間是空白的。
“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找的,難道不是一個沉船的地點嗎?”沈云琛皺著眉頭問。
圖上這一條漩渦,如果是在陸地上,可以理解為一條特別的通道。可海上一馬平川,海水流動,特意標記出一條路徑來有什么意義嗎?
戴海燕胸有成竹:“原本我也想不通,不過前兩天我看到龍船過境,終于想明白了。海上也有特定的路徑,那就是洋流!”
我聽到這一句,眼神里爆出一絲恍然大悟的驚異。原來她想到的,居然是這個。
大海并非靜止不動,根據風向、海水密度差、地轉偏向力或地形摩擦阻擋效應,海水會沿一定路徑大規模流動,輕易不會改變。比如太平洋就有北太平洋暖流、北赤道暖流、千島寒流、西風漂流等著名大流,幾乎可以當成是海上高速公路來看。龍船過境,可以說是洋流產生的效應之一。
戴海燕繼續說道:“我們所處的位置,位于東海大陸架邊緣,距離沖繩海槽非常近。沖繩海槽是一個琉球海溝擴展而成的弧形盆地,平均深度1000米,最深處有2716米。槽內的水文環境極其復雜,又受到日本暖流的影響,形成了很復雜的小洋流系統。所以許信標記出的這個路線,應該是其中一條洋流。只要船只進入這條洋流,這可以順流而去,達到真正的沉船地點。”
“這是不是就像坐公共汽車?只有去特定站點,才能乘上正確的車,前往目的地?”我問。
“就是這個意思。古人的船動力不足,導航技術不精密,依靠洋流前進,是最省力同時也最準確的選擇。”戴海燕看了眼藥不是,后者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她說得很好。
這一番分析,如撥云見霧,前方的路線一下子就清楚了。船長和大副也參加了這次會議,他們支持戴海燕的判斷。目前打撈08號的燃料已經接近返航線,大范圍探摸已不現實,事實上,戴海燕畫出的漩渦圖,是我們目前唯一的選擇。
不過船長也警告說,風暴距離這里很近了,必須要抓緊時間。
事不宜遲,打撈08號很快便再度啟動,聲吶被回收維護,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高速朝著規劃好的洋流海域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船開快了有風,我覺得不如從前燥熱了。看著舷窗外飛濺起的水花,我感覺正在逐漸接近真相。
這時艙室外傳來敲門聲,我以為是藥不是或者鐘山,一抬頭,卻發現是方震推門入內。這可真出乎我意料,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家伙怎么想起來找人聊天了?
方震還是那一副淡定神情,小心地把艙門關閉。我問他有什么事,方震忽然問我:“你開過槍沒有?”
“嗯?沒有。”我有點莫名其妙。方震遞給我一把黑乎乎的手槍,什么型號我說不上來,保養得很好,還帶著槍油的味道。我大吃一驚,問他這是要干什么。
方震淡淡道:“今天我在雷達上看到一條船。”
“日本人的?”
“不,是在更外圍,信號一閃而過,隨即就消失了。船員們以為是過路的,都沒注意。但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么簡單。老朝奉的手段,會只是扔木板而已嗎?”
他提到“老朝奉”這三個字時,一絲控制不住的殺意從木然的外殼縫隙中流瀉出來。我忽然意識到,那天他說要乘夜潛入日本船上擺平所有人,并不是在開玩笑。
劉一鳴的去世,對他的影響果然很大。
方震發現我在觀察他,很快斂起情緒,把槍遞給我:“暫時我還沒對任何人說起來,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過我得給你留一把槍,有備無患,希望沒機會用到。”我戰戰兢兢地接過去,方震簡單地講解了一下操作知識。
“你和劉老爺子怎么認識的?”我忽然問了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方震看了我一眼,說:“對越自衛反擊戰,他救過我們一個連的命。”
咦?一個住在北京的古董巨擘,怎么能在越南救下一個連的解放軍?我猜這應該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可惜方震并不打算詳細講講。他教會我用槍,就起身離開了,臨出門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道:“如果我們有機會回去,我會說給你聽。”
這話……聽起來可真有點不吉利啊,尤其是從方震口里說出來。這個**湖都對未來這么沒信心?我把槍藏到枕頭底下,心里忐忑不安,比這條船還顛簸。
打撈08號尋找洋流費了一番手腳,經過幾次周折,戴海燕總算鎖定了正確的洋流位置。打撈08號關閉了發動機,任由洋流推動著船體緩緩前行,速度居然還不怎么慢。
我們被命令禁止上甲板,就聚在會議室里,通過舷窗觀察外面。此時的海面已不復之前的平靜如綢,浪花此起彼伏,發出陣陣咆哮,不時撲過船舷,把甲板狠狠洗一遍。打撈08號東倒西歪,但大體仍朝著一個方向運動。
“這里的洋流推動力很強,下方海底一定有強烈的地形落差。如果海燕小姐畫出的漩渦圖沒錯,我懷疑在中心會有一條落差極大的盤形海溝或斷崖,冷暖洋流在這里交匯起落,形成一個漩渦。”林教授略帶憂慮地說,“就算我們發現沉船位置,下潛打撈也將變得十分困難。”
沈云琛有些不安地提出了一個可能性:“許信當年擊沉福公號,可沒去海底探摸過。他給的坐標,只是沉船地點,船沉下去什么樣,可不知道。萬一福公號沉下去,就直接掉進海溝,咱們可就全白忙活了。”
我聳聳肩:“那樣也不錯,至少不會被老朝奉得手了。”這時鐘山插嘴道:“以我的經驗,只要殘骸不是落在斷崖下,就還有機會。”
藥不是臉色蒼白地斜靠在角落里,暈船藥只能勉強抵消掉顛簸。戴海燕很想在旁邊照顧他,但此時正是關鍵時刻,她必須盯著海圖。所以只有沈云琛幫忙照顧。
這時船長打來一個電話:“右舷方向發現那條日本人的船,也朝著這個方向過來了。”
我們都是一驚。日本人怎么也跟來了?他們成功騙了我們之后,不是趕去對角海域探摸了嗎?難道我們的行蹤露出破綻,被他們看穿了端倪?
“確認嗎?”方震問。
“確認,肯定是跟著咱們來的,連停機入流的時機都差不多。現在距離咱們大概是兩海里。”
不知道日本人是跟蹤我們,還是他們自己想明白了坐標的真實含義。原本單獨探險的好心情,就這么被破壞掉了。這些家伙真是附骨之疽,怎么都擺脫不了。
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只能聽天由命了。幸虧我們先走一步,稍微占據了一點優勢。
此時天色也開始慢慢陰郁起來,大塊大塊的云彩把陽光擋住,只留下一道金邊,很快連金邊也看不到了。湛藍色的海水顏色逐漸變成灰藍,渾濁不堪,遠方一層層的浪墻推鋒而進。在遙遠的天邊,令人不安的黑色如洇入宣紙的墨滴,正朝這邊擴散而來。
即使是在晴天,這樣的景象也足以使人心生動搖。壯觀的海洋巨變,讓兩條千噸級的船顯得極其微不足道。兩條船為了捕捉洋流,都把發動機給關掉了,完全隨浪漂動。如同兩個絕望的登山運動員,一前一后,忽高忽低,仿佛在攀登一座座流動的大山。
在雷達屏幕上,航跡雖然雜亂無章,但已經形成了內彎的曲線,看來已經進入正確的洋流通道。戴海燕手持計時器,隨時盯著海圖。每經過一個坐標,她就會命令船長朝特定方位發動引擎,強行突破洋流,進入下一個循環。
我之前說過,跟隨洋流就像乘公共汽車。每條洋流,都是一路公共汽車,許信的坐標,其實等于是標記出了換乘站。乘客必須在特定的地點,換乘另外一條洋流,才能朝正確方向前進。
于是打撈08號就在各條海流之間不斷跳躍,而日本人的考察船則緊隨其后。現在的態勢,頗和當年許信追擊魚朝奉的福公號相似。我猜當初兩條船進入這個洋流循環,也是稀里糊涂歪打誤撞,那年頭,可沒有大功率發動機,帆船想要在兩條海流之間切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這種瘋狂的大洋漂流持續了兩個多小時,船體持續劇烈顛簸,而海洋的威勢有增無減。我們都已經有點承受不了,藥不是更是和死了差不多,癱軟在角落里。這時戴海燕忽然把筆一扔,說我們已經越過了第四個坐標,剩下的,就只能靠猜了!
在她身前的海圖上,藍色航跡的標記已經和紅色線完全吻合,伸向漩渦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們掌握了完整的五個坐標,就能義無反顧地跳進去,直撲沉船地點。可惜先人許信,只能幫我們到這一步。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找了。
大海咆哮著,撕咬著,用一只巨手拽著打撈08號往前走。打撈08號的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船體都開始微微顫抖。它奮力在海流中掙扎。發動機賦予的強大力量,驅使船體硬生生進行了一個九十度的轉彎,然后徹底脫離海流。船體越過一道巨浪后,船首突然一沉,整條船幾乎要朝海里傾倒過來。艙室里的東西都紛紛飛起來,乘員也跌撞到墻上。
轟隆一聲,打撈08號掉落在水里,掀起巨大的水花。它重重地搖擺了幾下,浮力發揮了作用,保證整個船體平穩地停在了海面上。
我的腦袋撞到墻壁,生疼生疼的。可我沒顧上揉,從地板上掙扎著爬起來,朝外看去。說來也怪,一脫離海流,整個海面忽然變得平靜起來,反而不如外面顛簸。外圍的螺旋洋流成了一圈圈高聳的墻壁,圍著這一塊凈土花園旋轉。
眾人紛紛站起身來,努力讓發軟的雙腿和暈眩的腦袋恢復正常。林教授望著舷窗外的景象,喃喃說這是偽漩渦啊……
偽漩渦是海洋中的一個特異現象。它的周圍海流會螺旋盤轉,表現得如同真正的漩渦一般,但這些螺旋曲線都是平行的,而不是漸進,所以并不會在中央產生強大吸力,反而會在外圍形成數層屏障,讓中央變得平靜——就像是風暴眼一樣。
“這聽起來不錯啊。”
“這種偽漩渦沒有真正的漩渦那么可怕,可是也不能輕視。外圍有洋流屏障,意味著船只很難離開,像籠子里的金絲雀一樣,被徹底關在里面。”
我腦子里勾畫出一幅圖景。許信在海上強行追擊魚朝奉的福公號,兩條船不慎卷入螺旋洋流,并奇跡般的進入偽漩渦的中央。這一片平靜海域里,變成了四面封閉的角斗場,許信和魚朝奉展開了一場殊死搏斗。最終許信擊沉了福公號,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突破障壁,返回大明。
這些想象,不知有幾成能貼合事實,但現在的我,恐怕要面對和祖先一樣的狀況了。現在不用雷達也能看到,那條日本船也已經突破進來,就停在距離我們一海里開外的水域。船上飄揚的日本旗、高昂的船首、橢圓形的雷達罩,甚至船邊的救生艇,都能看得清楚。
這是我們兩條船對峙以來,最接近的一次。日本人用騙局營造出的優勢,被戴海燕的發現抹平。我們先行一步的優勢,又被日本人的強勢追蹤抵消。現在我們又回到同一個起跑線上了。
“事不宜遲,盡快開始掃描吧,離天氣轉壞還有一段時間。”林教授下達了命令,然后又叮囑了一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別管其他的。”
到了這時候,已經沒有跟對方玩手段的余裕,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很不錯了。對面的船也是同樣的想法,我看到甲板上有人跑來跑去,應該是在準備掃描和潛水設備。
這一片偽漩渦中的中心地帶,海域并不大,目測估計大概只有三千多平方米。兩條船各自鉚足了勁掃描,大概幾個小時就能粗略掃一遍。加上即將到來的風暴壓力,必須爭分奪秒才成。
打撈08號和日本考察船各自占據一角,開始悶著頭轉悠起來。
鐘山在甲板上開始調試潛水設備,連潛水服都穿上了。我看到之后有點吃驚,問他為何這么著急。鐘山兩道蠶眉皺在一起,說他有直覺,很快就能用上。說完他把信號繩遞給我,做安全檢查。我只得悶著頭,幫他一絲不茍地作準備。
打撈08號掃描了一個小時,林教授有點擔憂。目前能看到的數據,海底深度大約是六十米左右,而且水文環境相當復雜,可以說是跌宕起伏。就算是風平浪靜,水下探摸的難度都不低。
藥不是這時帶著蒼白的臉色走過來,剛才那一番顛簸把他折騰得不輕。方震攙扶著他的胳膊。藥不是對林教授和戴海燕道:“有人在做日本人的航跡觀察嗎?”
沈云琛舉起手:“我。”這個老太太在剛才的混亂中表現出的鎮定,大概是那種天生不暈船的特質。全船人都頭昏眼花,只有她還堅持做著記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誠哉斯言。
沈云琛的記錄攤開在桌子上,藥不是發現,日本人本來是走直線的,忽然在中間偏轉了45度,斜向前進,似乎前方有什么東西迫使他們繞開。
“他們不可能有這一帶海底的記錄,那這個行動說明什么?”藥不是問。戴海燕思忖片刻:“說明那邊有一條巨大的海溝?”
“沒錯,所以日本人索性放棄對那一帶的探察,轉向淺海區。”藥不是在記錄本上畫下長長的一道折線,“我們的策略必須要改變,不然會被搶先。”
鐘山這時插嘴道:“我建議去這里,然后放潛。”
他點的位置,是海圖的正中央偏左,位于我們和日方船只的中點。林教授問他為什么,鐘山回答:“聲吶探出的地形,呈上升趨勢,說明這有一個小峰,然后坡度陡降,前方即是日方探明的海溝。在這個過渡帶放潛,可以兼顧到兩個方位,效率會更高。”
站在坡上,自然比平地看得遠,無論陸地還是海底,都是一樣道理。雖然能見度是個大問題,但配合水下強光的話,潛水員一眼就能兼顧到周圍數米之內的動靜。聲吶效率已經達到極限,只能通過潛水員的肉眼來增加觀察范圍。
更何況,沉船服從重力,在有坡度的地方,幾乎無一例外都會朝坡下滾落。在這個位置找到沉船的概率很高。
“可是風暴很快就來了,何況這里水深已經過了六十米。”
鐘山道:“我的一個同伴也曾經碰到過這種偽漩渦。在風暴到來之前,偽漩渦中心周圍形成很高的水墻,造成中心水位下降。所以我想趕在風暴前,利用短暫水位下降的時間窗口,實施一次潛水探摸兼觀察。”
探摸沉船,深度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因素,能削減一點深度,會帶來更多優勢。可林教授有點激動:“這個窗口太窄了,水下稍微一耽擱,就會趕上風暴,那可就徹底完蛋了。”
“做水下探潛,本來就是件危險工作。如果我們不抓住這個窗口,豈不是錯失良機?”
林教授這才注意到,鐘山已經把抗壓服穿好了:“你早就有了這個打算吧?”鐘山咧開嘴,第一次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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