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朝奉的身份(1)-《古董局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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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
藥不然?我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潛水面罩遮擋住了他的臉,可那一雙賊兮兮的眼睛,卻證明我沒猜錯。我之前可從來沒想過,會在一個幽深的海底,和這家伙直面相對。
水下是沒有辦法交談的,我只能瞪著他,手足無措。藥不然指了指水面,又指了指自己胸口。
“先上去,相信我?!蔽覝蚀_地讀出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應該相信他嗎?要知道,現在上去,可就是自投羅網,多少仇人都盯著我呢。藥不然立場曖昧,這一出難道不是老朝奉誆我的圈套?
他到底想干什么?
藥不然見我沒反應,知道我還心存懷疑,居然遞了把***過來。刀柄朝我,刀頭倒轉。意思是:“你要是信不過我,就一刀捅死我,哥們兒保證不還手?!?
這是我腦補的臺詞,可藥不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隔著潛水鏡,看到這家伙眨了眨眼睛,指了一下旁邊的沉船,兩個大拇指交抵,八指交攏,拜了三拜,手背翻轉,再拜三次。我看到這個古怪的手勢,心中不由一動。
這是一種古老的江湖手勢,如今已不多見,叫作生死拜。這是一種極其嚴肅的承諾,九死不悔,手背翻轉,意為不負所托。他沖著沉船做生死拜,這是什么意思?他和誰立過承諾?
我心里涌現起一種怨憤,你小子每次見面,從來神神秘秘不肯說明白?,F在到了水下,口不能言,你反倒要交代起事情來,你可真會挑時候?。∥液莺輷v過去一拳,砸中他的肩窩,讓他在水中倒退了幾步。水里動作慢,藥不然完全可以躲過去,可他沒躲,生生挨了我一拳,倒退了幾米,直到背靠福公號才止住退勢。
藥不然也不生氣,又游了回來,手里舉起一件小巧的東西,討好地遞過來。雖然在水里視野渾濁無比,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一個茶盞,柴窯出的蓮瓣茶盞!
當這一件瓷器出現在面前時,我的雙目圓睜,呼吸停住。這可是多少瓷道大家夢縈魂牽的柴瓷??!傳說中雨過天晴云破處的柴瓷啊!那傳說中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絕世珍瓷啊!
我們一切遭遇,都是圍繞著它而發生的。追尋了這么久,我無數次地想象它們會是什么樣子,如今它就這么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面前,水中半明半暗,細節未明,可已生生將我的魂魄吸走了一半。不是因為我愛瓷成癡,而是它天然就帶著一種睥睨眾生的魅力,讓你無可逃離,無可回避。
壓縮空氣瓶里的耗氧量直線上升,我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這個茶盞上挪開,充滿疑惑地看向藥不然。
藥不然應該與我深入沉船的時間差不多,他是怎么迅速鎖定柴瓷位置的?而且這只有一件,其他九件在哪?若不是顧及性命,我真想一把甩開呼吸器,狠狠揪住他衣領質問一番。藥不然挺大方地把茶盞遞給我,重復了一遍手勢,催促我跟他上去,再次做了保證。
他的潛水鏡后,眼神流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想了想,把***遞還給他,接過茶盞,放到身旁的潛水袋里,算是同意了他的建議。
我跟藥不然之間的關系實在復雜,但此時我決定賭一把。若是藥不是在場,肯定又要批評我沖動行事,不過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和古玩的氣質一樣,用理性很難去解釋。
藥不然挺高興,還不忘擺了個“V”字手勢。
我們簡單地互碰了一下拳頭,藥不然沒有急著上去,而是招呼我重返甲板入口,守住門口,然后自己鉆了進去。我以為他要回去取那九件柴瓷,可過了一會兒,他重新鉆出來,手里還拖著一堆東西,讓我大吃一驚。
他拖動著的,是剛才我看到的兩具骷髏。它們的骨架互相鉗抱在一起,這么多年過去,已經沒法分開。原來我剛才在黑暗中遭遇的,就是它們。現在回想起來,這應該是沉船上的遇難者吧,來不及逃走,隨船一直沉入海底,化為孤魂漂蕩在船艙之間。
我游過去,幫他一起扛。這兩具尸骨殘缺不全,只殘留了顱骨、脊椎、臂骨和大半條肋骨,下面一半早不知所蹤,所以不算太重。近距離觀察,我才注意到,兩個骷髏頭上的古怪帽子,其實是一個頭套一樣的裝置,正面是一整片玻璃,旁邊一圈框子固定,和潛水罩很像,但樣式古老。我剛才看到它們表情生動猙獰,其實是玻璃面罩反射燈光所產生的錯覺。
藥不然不去拿柴瓷,反倒來扛這些死人骨頭干嗎?他的行動,真是越發難以索解。而且,那兩個頭罩,怎么看都不像是明代的器物,是典型的工業時代產物。
我陡然想起來,泉田的報告受到冷遇后,憤而失蹤。說不定,是他自己偷偷跑來搜尋,結果死在這里。眼前的尸骸,該不會是泉田的吧?
可就算搜尋到遺骸,日本人這么干我還能理解,藥不然這又是何必?我側過頭去,想從他的動作里尋找答案,可什么都讀不出來。
我強壓下疑惑,幫藥不然帶著兩具尸骸緩緩上升。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浮出水面,一出水,我發現三條船并排停泊,我們靠近的是青鳥丸。
青鳥丸上有自動升降機,把我、藥不然和兩具尸骸一并運了上去。一上甲板,海盜們立刻涌了過來。為首的柳成絳一直陰冷地看著我,嘴角帶著兇狠的笑意。他走過來飛起一腳,把我踢翻在地,歇斯底里地大笑:“我早說過,你遲早有一天要落在我手里!”我毫無反抗能力,只能躺倒在地上,動彈不得。藥不然在一旁脫著裝備,對我的遭遇卻置若罔聞。
柳成絳還要踢打,卻被鄭教授攔住了。“先做正事?!编嵔淌诘囊暰€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轉向了藥不然,“有結果了?”語氣里滿懷期待。
“嗯?!?
藥不然默默地摘下潛水設備,露出一張疲憊的面孔。不知為何,他摘下潛水罩的一瞬間,我突然發覺我不認識這個人了。原來的藥不然,渾身都帶著渾不吝的痞氣,就算是叛變之后,也是一直嘻嘻哈哈,沒個正形。
可此時的他,卻和我熟悉的藥不然截然不同。嘴角緊抿,眉頭微蹙,濕漉漉的頭發從額頭垂下,半遮住了他的悲傷眼神。他就那么手捧面罩站在那里,腦袋微垂,注視著那堆骸骨。一切鋒芒和玩世不恭都收斂不見,仿佛他從來就是這么悲傷,直到今日才在人前顯露出來。
這兩堆骸骨被擱在一塊塑料布上,海盜里有日本人,忽然發出驚訝的聲音:“哎?這個面罩,我之前見過。”鄭教授問他哪里見到的,他說日本在一九二四年發明出世界第一款面罩式潛水器,成功地潛入地中海七十米,撈出了沉船八阪號內里的金塊。這個可能是其改進型,但總體結構沒什么變化。
柳成絳不屑道:“費這么半天勁,弄一堆死人骨頭上來干嗎?”他伸出腳去踢了踢,藥不然低聲吼了一聲,把他一腳遠遠踹開。柳成絳踉踉蹌蹌跌到對面船舷,勃然大怒,回手就要動手。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成絳,住手?!?
聲音是從船外擴音器里傳出的,這是老朝奉的聲音!那老家伙果然隨船而來了!我連忙抬起頭,看向位于青鳥丸高處的駕駛室。可惜角度不對,玻璃又反光,看不清里面站立的人是誰。我挪了挪四肢,發現根本抬不動,真是該死!現在我跟他的距離,明明只有十幾米而已啊。
柳成絳不滿道:“這可是他先動手的,到底是嫡系,跟我們待遇就是不同?!崩铣畹溃骸拔也皇瞧珟?,而是救了你一命?!绷山{不服氣,可他再看藥不然的眼神,陡然間打了個哆嗦。藥不然站在骸骨前,眼神無比冰冷,仿佛剛剛被人觸動他的逆鱗。
這是真會殺人的眼神,半點都不含糊。柳成絳只得訕訕后退了幾步。
“小藥,恭喜你,終于大愿得償?!崩铣畲认榈卣f。藥不然雙膝忽然跪倒,面對尸骸放聲大哭起來,哭得簡直就像一個孩子。我看到他身上的面具和假象一片片剝落,現出本心。
鄭教授站在旁邊,微微嘆道:“藥慎行的下落,到今天,才算是清楚了?!?
這一個名字,在我腦海中驟然炸開,許多殘缺不全的圖景,立刻得到補完。慶豐樓事件后,藥慎行的下落一直成疑,原來是跟隨泉田入海前來尋寶了!結果兩人都死在船中,消息斷絕,直到幾十年后,這兩個人的尸骨才終于大白于天下。
難怪藥不然要放聲大哭,這其中一具尸骸,可是他的太爺爺啊。我忽然有個感覺,藥不然來到這里,根本不是為了柴瓷,完全就是為了尋回他太爺爺的遺骸,那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無論是藥不是、高興還是其他人,都說藥不然骨子里有疏離感,和誰都無法親近。可眼前此情此景,可見他的骨子里對親情是多么重視。只能說這小子太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讓旁人根本無從覺察。
柳成絳對慶豐樓的前后因果也略有了解,咕噥道:“誰知道哪具是日本人,哪具是他太爺爺,拜錯了可就有樂了……”鄭教授道:“看臂骨的顏色。使用‘飛橋登仙’的人,會被含有重金屬的焗料滲入口鼻身體,時間長了,臂骨會被侵染呈斑斑暗紅色?!?
“飛橋登仙”對身體有害,這個我知道,沒想到居然還能深入骨骼。難怪尹銀匠健康狀況那么差,這詛咒還真是非同小可。這些骨頭雖然被海水浸泡了幾十年,可仔細分辨,還是能勉強分辨出來。
藥慎行學的絕技,成了子孫相認的標記,這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鄭教授走過去,拍拍藥不然肩膀:“小藥,先別激動,注意身體,先去減壓艙減壓?!彼幉蝗贿@才止住哭聲,先跪在地上,朝遺骨砰砰砰磕了三個頭,然后抬頭道:“我剛才探摸了一圈,懷疑泉田和太爺爺已經在沉船里找到柴瓷,正要帶出來的時候,出了意外。所以這幾件柴瓷,應該離他們兩具尸骸不遠。下次去探摸,應該就能拿到了?!?
鄭教授雙眼放光,連聲說好,然后趕緊讓他先回減壓艙。我心中一動,藥不然這是還有伏筆啊。他明明已經找到了一件柴瓷,而且現在就在我身上,怎么只字未提?
此時那個茶盞就藏在我的潛水袋里,沒人想起來去搜一搜。鄭教授正要安排我也進去減壓,柳成絳卻給攔住了:“這個臭小子是咱們的仇人,無論如何是要死的,何必多此一舉?”
藥不然停下腳步,回首冷冷道:“我還有話要問他,他暫時不能死。”柳成絳怒道:“你今天認祖歸宗,是大喜事兒,我不與你計較。但這小子必須交給我,誰也別攔著!”
藥不然道:“大家伙兒千辛萬苦找到福公號,先把柴瓷取出來是正事,先不要節外生枝。”說完他抬起頭,似乎在征詢意見。喇叭里的老朝奉也很贊同:“小藥說的對。這十件柴瓷是咱們翻盤的最后機會,先把正事辦了。小許跟我還有些淵源未了,暫時先不動他?!?
柳成絳極不服氣:“我跟您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十多年,也不過占得一山之地,幾句贊許。這許愿不過是個小混混,怎么您反倒天天花盡心思羅致?,F在倒好,您姑息養奸,讓咱們的盤子全翻了,還不忘跟他談什么淵源!我不服!憑什么?”說到后來,他幾乎哽咽起來。
和我那天猜想的一樣,柳成絳自幼孤僻,只有在老朝奉這里才能找回認同。他這么失態激動,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孩子式的驚慌更準確。
大喇叭沉默片刻,聲音復又響起:“傻孩子,你想得太多了。我說和小許有淵源罷了,又沒說要放過他。安心去準備吧?!?
柳成絳眼珠一轉:“好,聽你的。但許愿我得帶走,去打撈08號上去減壓。他和藥不然別湊一起,我不放心?!蔽倚睦镆怀?,原本我還打算跟藥不然同處一個減壓艙,有機會對話。想不到柳成絳疑心這么重。
“隨便你?!彼幉蝗粎s絲毫不以為然,轉身就走。我看到他背對著我,做了一個手勢。這手勢很隱秘,可以視為生死一諾的一個簡易變種。
他在水里說“先上去,相信我”,現在是在提醒我他會信守諾言嗎?藥不是給我講過藥不然初中的故事,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把轉學生趕走,現在他又在籌劃什么計劃?我摸摸潛水袋里的凸起,茫然得很。
很快柳成絳押著我轉移到打撈08號上,途中我了解到,兩條船的乘員都被海盜們給控制了,所幸暫時無人傷亡,分別關在底艙里。
他連脫下潛水服的時間都不給,把我惡狠狠地推進減壓艙里,“砰”地把密封門一關,派了兩名海盜看守。他隔著玻璃道:“你別以為自己多幸運。多等那么一兩天,只會讓你后悔,當初為什么不死得快一點?!蔽覜_玻璃外微微一笑:“至少我不會跟老朝奉鬧著討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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