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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他很干脆，“上次我洗臉的時候我媽就問怎么胳膊上有個牙印，我只好說是我自己咬的。我媽還以為我瘋了呢。”

    “那我這次輕點(diǎn)，保證不留牙印，可以了吧？”沒等他回答，我就使盡了全身力氣咬下去。

    “靠！”他大叫，“你去死吧你，你自己剛說了要輕點(diǎn)的！”

    對不起，江東，你不知道，那疼痛讓我束手無策。那時候我甚至沒意識到這疼痛因你而起，因?yàn)楝F(xiàn)實(shí)中并沒有發(fā)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周雷]

    我和天楊從幼兒園小班一直到高三，做了十五年的同班同學(xué)。她小時候是個怪胎，很少跟人講話。只是愛看書，她的書我們別說看懂，就連里面的字都認(rèn)不全。我還記得那是小學(xué)五年級，正是班里開始有人“搞對象”的時候。

    我坐在她后面，上課的時候她一如既往地偷看她的書，突然她慢慢地仰起臉，我還以為她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準(zhǔn)備好好聽講了。可是老師放下了教鞭，“宋天楊你哪兒不舒服？”

    “我……”她怯怯地說，“我肚子疼。”

    “那就先去老師的辦公室倒點(diǎn)熱水喝吧，來，拿上你的水壺。”

    她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才看清，原來她一臉的淚。那些淚在她安靜的臉上暢快地滑行。鬼才相信她是肚子疼呢——當(dāng)然還有那個天真的老師。我伸長了脖子朝她的課桌里看，那本書——那本罪魁禍?zhǔn)捉小毒滞馊恕罚髡呤莻€外國人，叫加什么，后面那個字筆畫太多了，不認(rèn)識。

    后來我才知道，他叫加繆，是天楊最喜歡的男人之一。

    于是一個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的法國佬倒霉地成了一個中國小學(xué)五年級學(xué)生的情敵。

    是的，我喜歡天楊。要不是江東那個婊子養(yǎng)的半路殺出來，天楊一定是我的。要知道我已經(jīng)快成功了，就差一點(diǎn)點(diǎn)。我已經(jīng)變成她最好的朋友了，她和我無話不說；我甚至已經(jīng)拿到她的初吻——那是初二的時候，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問我：“周雷，接吻到底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嗎？”我說要不咱們試試，她說行那就試試，于是我們就試了。

    她的嘴唇是甜的，有股新鮮水果的味道。

    可是高一那年的某一天，她對我說：“周雷，跟你說件事，別跟別人說。”

    我做夢也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是：

    “我喜歡咱們班那個叫江東的……”她的臉紅了。

    就像是日本漫畫一樣，我聽見我的心像張紙似的被撕開的聲音。

    第一次吻她的那天，我滿臉通紅，放開她掉頭就跑。身后傳來她清脆的喊聲：“膽小鬼，又沒人看見，跑什么呀。”我不回頭，跑到僻靜處，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嘴唇上麻酥酥的，像過了一串細(xì)小的電流。我不知道這是唯一的一次。就像我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考了第一名，拿獎品，被老爸夸，被那時還活著的奶奶叫“小狀元”，美得忘了自己姓什么。可是那時我不知道，我這輩子只能考這一回第一名。

    后來她就跟江東出雙入對了。有時甜蜜有時拌嘴還他媽挺像那么回事，老師三番五次在班會上強(qiáng)調(diào)早戀問題她只當(dāng)是說別人。她變了。雖然還是兩條搭在胸前的麻花辮，還是一件白色短袖衫加藏藍(lán)色背帶裙，可是她的氣質(zhì)，她的表情都不再是我的天楊——那個傻乎乎吵著要嫁給個死了的詩人的天楊不見了。她現(xiàn)在是江東的天楊。她臉上經(jīng)常洋溢一種讓我恨得牙癢的寧靜，在這寧靜中她像個小婦人那樣微笑。天殺的江東。

    體育館的木地板散發(fā)著清香，籃球一下一下寂寞地敲擊著它。天楊坐在一排排橙黃色的椅子中間，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一眼孤獨(dú)的籃球架。我很裝蛋地?cái)[著pose，投進(jìn)去一個三分球，體育老師都說我好樣的，可那時她卻只沖著江東微笑。因?yàn)槲彝哆M(jìn)去的三分球很廉價(jià)地砸了下來，被他搶了去。那時我真想掐死這個小婊子——沒錯，你就是小婊子，可你這個小婊子依然是我的夢想。

    我的手機(jī)就在這時候響了，是天楊。

    “你的《金瓶梅》告一段落了吧？明兒星期天，能出來嗎？”她問我。

    “干嗎？”

    “不干嗎。別緊張，我知道你沒錢請我吃飯，咱們出來喝杯咖啡，各付各的賬，行嗎？”

    “怎么今天這么善良，想我了？”

    “對，”她笑著，“想你了，滿意了吧？這個周末我好容易有兩天不用上班，我可不想在家里悶著，全浪費(fèi)了。”

    我坐到她對面的時候，她說：“怎么我們像是在談戀愛一樣？”

    正說著，窗外又是一陣長長的呼嘯，這間咖啡館變成了一個船艙，窗外混沌一片。

    “好久沒聽見沙塵暴的聲音了，你別說，還真有點(diǎn)想。”我說。

    “我也是，我那個時候在上海上大學(xué)，春天就老是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

    “我一直想問你，”我看著她的眼睛，“你畢業(yè)以后為什么回來了？”

    “也沒什么為什么，沒可能留在上海還不就回來了？”

    “你知道咱們班當(dāng)初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大部分都在外邊工作，有的讀研，還有出國的。我真沒聽說多少回來的。”

    “咱們學(xué)校的人，”她笑笑，“眼睛都長在天靈蓋上。”

    “你怎么不去法國找你爸？”

    “找他去做什么？給他當(dāng)保姆照顧那個小家伙？又沒薪水拿。”她皺皺眉頭，“怎么這間店的摩卡味道一點(diǎn)兒不正。”

    “也真怪了。你就不嫌煩？這么多年就在這么個地方圈著。”

    “搞不好還要圈一輩子呢。”她打斷我，“照你這么說，這個城市兩百萬人全跳河去算了。”

    “兩百萬人怎么樣我不管，反正要是有人跟我說我一輩子就只能在這兒待著的話，我保證去跳河——或者向張國榮同學(xué)學(xué)習(xí)，跳樓也行。”

    她大笑，“少東施效顰了，還是跳河吧！”

    損我永遠(yuǎn)是這小蹄子的樂趣，這點(diǎn)上她和江東一樣缺德。

    “問你個問題行嗎？”我正色。

    “問。”

    “你和江東這么多年，就真的一直沒聯(lián)絡(luò)過？”

    “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她笑著，“都多久以前的事兒了，聯(lián)絡(luò)不聯(lián)絡(luò)又有什么區(qū)別。”

    “那到底是聯(lián)絡(luò)了沒有呢？”

    “沒有。他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也是聽說。”

    “是。”我冷笑，“‘嫁’到加拿大了。”

    “別這么說。”

    “不然怎么說，明擺著的，大家都說他和那個女孩才認(rèn)識幾天就結(jié)婚，不是為了移民又是什么？”

    “也許人家是真的一見鐘情呢。”

    “把他天真的，”我往我的冰咖啡里加了塊方糖，“你信一見鐘情這回事兒？”

    “不信，可我相信有例外。”

    “那也‘例外’不到他頭上。”我惡狠狠地下了結(jié)論，“再說，他怎么偏偏就跟一個華裔加拿大籍的‘一見鐘情’，太巧了吧？哄誰呢，又不是羅馬假日。”

    “周雷——”她嘆口氣，“不管怎么說大家都是同學(xué)，你怎么老是這么恨他。”

    “你還好意思問我？”我直直地盯著她。

    她不看我，眼光轉(zhuǎn)到了窗外，一天一地的黃沙。她咬了咬嘴唇，說：“周雷。”

    “別當(dāng)真，說著玩的。”

    該死。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關(guān)鍵時刻斯文掃地。要是讓馮湘蘭知道了今天這個場面又不知道該怎么取笑我了。為了彌補(bǔ)這個尷尬，我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們聊了很久，很盡興。我時不時地幽她一默，逗她笑笑。不知不覺，沙塵暴就過去了，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

    “走吧，”她說，“要不然你媽又該說你就知道瘋，不知道用功。”

    我苦笑，“又活回去了。”

    我們一起走在步行街上，我送她去公車站，一路上很多人。空氣里帶著些剛才的塵土氣，我們走到了步行街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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