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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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家里從此熱鬧了許多。爺爺買來好多的幼兒識字卡片開始誨人不倦起來。奶奶則總是急得說:“還小呢,別累壞孩子了。”家里只有在深夜才會恢復以前的寂靜。
午夜。我趁他們都睡著的時候點上一支煙,打開電腦。這幾年,奶奶一直不知道我抽煙,也許是裝不知道。郵箱里一堆郵件,有日子沒上網(wǎng)了。有廣告,有大學同學的結婚通告,有周雷在那天之后寫來的“對不起”,還有一個去年在我們這里住過院的小病人,告訴我她恢復得很好,下個學期就要回學校上課。我一封封打開,一封封刪除或回復,然后,我看見了一個消失了很久的名字:江東。
他給我發(fā)來一張賀卡:“天楊,生日快樂。江東”。真搞笑,除了奶奶之外,今年居然只有他記得我的生日。七年了,難為他。
門輕輕一響。我都來不及滅掉手里的煙。不不靜悄悄地站在門口。“你沒睡著?”我問。“講故事。”這小家伙喜歡說祈使句。“好吧。”我滅了煙,站起來。他已經(jīng)鉆到了我的被子里,把他的小畫書攤在膝頭。
我關掉電腦,也鉆進被窩,“小熊維尼的故事,開始了。”他突然看著我的眼睛,“你哭了?”他問。“沒有。”我說。“真的?”“真的。”他把眼睛移到圖畫上。“小熊維尼從兔子瑞比家出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秋天來了……”他突然打斷我,“你講故事好聽。奶奶講故事嗓子啞啞的,不好聽。”然后他似乎是害羞一樣地把頭埋進被子里。我繼續(xù)讀著小熊維尼稚嫩而憂傷的秋天。
[肖強]
遠遠地看見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坐進來,我才確定。是天楊。她的表情有些陰郁,看見我的時候更是措手不及。天楊,她變漂亮了。
意料之中的,我們沒有多少話可說。不,一路上根本什么都沒說。但我還是很高興能再遇見她。她有心事。我看得出來,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了七年,可是我還是熟悉她的表情,以及她寫滿了一種隱秘的憂郁的纖麗的背影。
深夜我回到家,老媽已經(jīng)睡了。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準備看個片。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大逃殺i》之間躊躇了一番,最終選擇了《大逃殺i》。這兩個片子我都是百看不厭的,尤其是《大逃殺i》,深作欣二這個老混蛋,真行。
那時候我們幾個經(jīng)常這樣窩在我的小店里看片。我,方可寒,天楊、江東——偶爾那個叫周雷的倒霉鬼也會在場。乍一看我們四個就像兩對一樣。但是常常,方可寒的玫瑰色小呼機就會夸張地響起。然后她笑吟吟地站起來拿書包,“對不起各位,我先走一步。改天你們把結局告訴我。”“業(yè)務真繁忙。”我會說。那年新年的時候我送她一張賀年卡,上寫: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把她笑得差點斷了氣。很奇怪,她成了我的朋友,不夸張地說,好朋友。
跟一個做那一行的善良女孩交朋友是件好事。因為她足夠坦率,她沒必要跟你隱瞞任何人都會有的任何見不得人的念頭,只要你們誰也別喜歡上誰。那兩年我們看了多少電影呀,幸福的日子總是一晃就過去了。我知道天楊這種好孩子瞧不起方可寒,可同時她卻一點都不討厭方可寒。日子久了,在我這里碰面的次數(shù)多了,兩個女孩子倒也有說有笑起來。方可寒是個好相處的人,她深諳與人交往之道,同時卻又是真的心無城府。她生錯了時代,我這么想,她天生是個做金鑲玉的材料,只可惜沒有龍門客棧。
我該怎么講述那件事呢?我只能說,什么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這話聽上去太不謙虛,但你別忘了我是個偷窺者。我得從《霸王別姬》說起。張國榮,我是說程蝶衣自刎的時候我流下了眼淚。天楊幾乎是滿足地嘆著氣,“這就對了。”好一個“這就對了”。江東就在這時深呼吸了一下,“我出去透透氣。”我倆象征性地點點頭,眼睛還舍不得從片尾字幕上移開。過了一會兒方可寒風風火火地進來,“我買了好多橘子,你們誰想吃?”天楊歡呼著跳起來剝,然后我看著江東也懶懶地走進來,靠在門框上,我扔給他一個橘子,他接了,眼睛里有種冷冷的笑意一閃而過。
又有一次是初春的時候,天還冷。天楊放學以后直沖到我店里來,一句話不說,自己坐在墻角的小椅子上發(fā)呆。看那模樣就知道又和江東慪氣了,我還要招呼顧客,也就沒理她。后來江東來了,我朝墻角使了個眼色,他像是沒看見一樣只是跟我扯誰誰誰的新專輯賣得怎么樣。人家的家務事,我也不好管,就只好陪著他扯。這時候方可寒從里面走了出來,頭發(fā)亂的,眼睛水汪汪像含著淚,一看就是剛被摧殘過。——我必須說明,我可無意幫她拉皮條,今天我的一個讀職高的從前的哥們兒來店里找我,正好方可寒也在,兩個人隔著柜臺就開始眉來眼去,我看著實在不成個體統(tǒng),正欲開口干涉的時候方可寒說:“咱們別影響人家做生意,出去找個地方吧。你是學生,一次五十。”我哥們兒的下巴差點掉了下來——這純情少男還以為遇上了夢中的白雪公主呢。不過他到底不是太純情,馬上進入角色,拉著我死纏爛打硬要我借他里間用用,他沒有錢出去開房。我對他們說:“半個小時,不許超過。”可巧這時候天楊和江東來了。
方可寒跟我道了再見,再跟天楊笑笑,就走了出去。然后我哥們兒一邊陶醉地系著褲帶一邊走到柜臺旁邊,“哥們兒,下次我再好好謝你。”說罷也走了。然后江東面無表情地朝門口看了半晌,我這才注意到他把我放在柜臺上的一根煙捏得稀爛,煙絲碎了一地。“別暴殄天物,這煙挺貴的。”我說。
他把眼光調向了天楊。“天楊,站起來,跟我回去。”我從未聽見他用這種語氣跟天楊講話,我相信天楊也是。
天楊驚訝地看著他,兩手托著腮,沒有說話,也不動。恰巧這時候店里最后一個顧客付錢走了,只剩下我們三個。日光燈的聲音在四周嗡嗡地響。“天楊。”江東重復著,“跟我回去。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來,快點。”她還是一言不發(fā),可是我知道,她在害怕。“江東!”我輕輕地叫他。
可是他置若罔聞。“天楊,”他語調平緩,沒有起伏,“我再說最后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來,跟我回去。”可憐的孩子她終于站起來了,怯生生地走到門口,眼睛睜得大大的,惶惑得像只小動物。他們走了出去,天楊的書包被孤零零地忘在墻角,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夜幕已經(jīng)降臨。晚上七八點鐘一般沒有多少顧客,那些夜游神會在十點以后出沒。我常常在這個清閑的時刻點上一支煙,注視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路燈亮了,對面烤肉店的香氣彌漫了整條街,一個媽媽帶著一個小家伙進來買走一套《哆啦a夢》的vcd,然后一切歸于寂靜。
這時候,江東進來了,熟稔地坐到柜臺前。我丟給他一支煙,幫他點上,我們都沒說話。最終他開了口,“我來拿天楊的書包。”
“天楊呢?”我問。
“不知道,”他笑笑,“跑了,剛走到學校門口就跑了。剛才打電話到她們家,她奶奶說她不在。我知道她在,我都聽見電視的聲音了,是chanalv,她們家除了她哪有人看這個?”
“那就好。”我停頓了一下,“明天,你還是跟她道個歉吧。”
“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每次都是向著她。”
“因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是你甩了她。”
他驚訝地看著我,什么都沒說。
愛情是一場廝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天楊會輸?shù)煤軕K。江東是個不會做夢的人,我說的做夢跟理想野心什么的沒有關系。一般來說,當一個會做夢的人——如天楊,落到一個不會做夢的人手里的時候,會死得很難看。
我該講到那件事了。前面的那些不過是跡象,是蛛絲馬跡而已。
那是天楊的十七歲生日。于是我決定把店關上一個下午,大家好好地慶祝宋天楊小朋友成人之前的最后一個生日。那天他們都很開心,由于剛剛考完期中考試的關系。我看著方可寒一本正經(jīng)地跟他們討論考試題目的時候覺得很搞笑。更搞笑的是方可寒是他們幾個里面學習最好的。我們的慶祝方式還是看電影,像午夜場一樣連放,不過今天看什么片子全是壽星說了算。
“咱們得買點好吃的,對吧?”方可寒說。
“早就看出來了,”我說,“除了賣淫之外,你最喜歡的就是吃。”
“那又怎么樣?食色,性也。”她瞪圓了眼睛。
“我去買!”天楊跳起來。
“哪敢勞動壽星呢?”
“你們都不知道我要吃什么樣的薯片。”
“別忘了啤酒。”
“那……”她環(huán)顧四周,“誰跟我去?啤酒太沉了,我扛不動。”
“我去。”方可寒和周雷同時說。
“叫周雷去吧。”沉默了許久的江東開了口,“他是男生,勁兒大些。”
天楊和周雷走了之后,我到前面去招呼客人,順便掛上“停止營業(yè)”的牌子。忙了好一會兒。轉過身的時候,就看到那個我其實一點不覺得驚訝的畫面。
方可寒靠著墻,江東緊緊地壓著她。她在他的身體之下無法反抗。他們沒頭沒腦地,狂亂地接吻。我碰了一下門,他們才警覺地分開。方可寒大方地理理頭發(fā),說一句:“肖強我走了。”只剩下江東訕訕地看著我。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可怕。
一陣讓人壓抑的寂靜。他無力地坐下了。眼睛盯著地板,我看不見他的表情。“肖強。”他的聲音又干又澀。
“天楊知道了該多傷心。”我說。
他不開口。
“說話!”我照他腿上踢了一腳,“你想過天楊沒有?”
“操,你他媽的……”他抬起頭沖我大吼了一聲,眼睛里全是紅絲。
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外面天楊的聲音,“你們快來看我買的好東西……”
“天楊。”我換了一個語氣,“真不好意思,我剛才忘了叫你和周雷幫我多買一箱啤酒,晚上我要帶回家去的。辛苦你們再跑一趟好嗎?”
“你剛才怎么不說?”她埋怨著。
“好孩子,柜臺后面的鐵盒子里有錢,找回來的零錢請你和周雷吃雪糕。”
“那要什么牌子的呢?”
“你看著辦。”
他們走了之后,江東長長地嘆了口氣,用手捂住了臉。我扔給他一支煙,他說他不要,于是我把它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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