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柴天堂-《告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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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
我常常在人聲嘈雜的地方,偷偷地看著她。比如下課后熱鬧得像菜市場一樣的教室。我的眼光可以被很多人的身影遮蓋,放心地落在她身上。她還是老樣子,只不過麻花辮又長了些。她以前喜歡穿小圓領的白襯衣,今年跟學校里的很多女孩子一樣換成了大領口。我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打量著她,沒有我的日子還算平靜,她跟吳莉聊天,她歪著頭故作用功狀,她像最開始那樣每天跟周雷一起吃飯,一起回家。現在我得費很大的力氣來回憶,認識她之前,我是怎樣生活的。這是個苦差事,尤其是在準備高考的時候。
黃昏的教室里彌漫著一股花香。還有隱隱約約的肖強店里的音樂。滅絕師太在教室里兜圈子。“江東你發什么呆?你是不是已經特別有把握了?不然怎么這么閑得無聊?”周圍一陣竊笑。師太的聲音永遠悠然自得,特別是在整人的時候。
記憶里異常清晰的,永遠是這些沒有意義的片斷。那些日子,一九九七年三月一號,我對天楊說:“咱們還是算了吧。”之后的事情,我自己也很糊涂。可以肯定的只是在那段時間內,大街小巷都在放任賢齊的《心太軟》。我對肖強說:“求你別跟著起哄行不行?至少我在的時候你別放,我實在受不了那個人。”
其實那段日子,我受不了任何音樂。難聽的自不必說,好聽的也不行。那些聲音,那些流暢的聲音就像是某種液體,不費吹灰之力就鉆到我心里一個最軟、最疼的地方去。我還以為我已足夠堅強。至少我可以裝得若無其事。至少我可以對別人的語言、動作、表情或者別的什么無動于衷。可是在音樂面前,我卻手足無措。因為這東西不是塵世中的東西,它從天而降。任何銅墻鐵壁的防守也奈何不得它。任何音樂,在那段時間,古典、爵士、華語歌,甚至琵琶獨奏,都讓我心生畏懼狼狽不堪。我怕它們。
某個午后,我路過音樂教室。音樂老師正在輔導我們高三一個準備考音樂系的女孩彈鋼琴。跟她說這兒快點,那兒慢點。兩秒鐘后,我就聽見一陣音樂,不知是貝多芬,還是莫扎特,夾著音樂教室好得不能再好的共鳴。在狹長的走廊里華麗地注視著我。我咬了咬牙,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就該下樓了。走到樓梯口卻終于忍不住,像逃命一樣地往樓下沖,直沖到完全聽不見一點聲音的那一層。喘著粗氣對自己說:丟人。
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我的火車站。天楊穿了一條鮮紅色的連衣裙,坐在火車頂上。汽笛悠長,我說天楊你要去哪兒?她說你沒看見我的紅衣服嗎?我要結婚了。我會寄明信片給你的。火車開了,我醒了。一身的汗,電話鈴就在這個時候響起。我“喂”了好幾聲,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
“天楊。是不是你?”我說,“天楊,我知道是你。天楊你怎么不說話。天楊,我想你。我真想你天楊。”不管了,我終于說了。然后我聽見一個老頭兒的聲音:“不好意思,我打錯了。”
要是我今年不是十八歲,而是二十八歲就好了。我就有更多的辦法,更多的力量。那時我常常這么想。不過我現在才明白,你永遠沒有足夠的辦法和力量,因為永遠沒有一件事是等你完全準備好了以后才發生。舉例說,那天下午,我又碰到了方可寒。
那是星期六的傍晚,老地方——籃球館的地下室,我看見方可寒和隔壁班的一個男生打得正熱鬧。那男生扭著她的胳膊,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用剩下的一只手在那男生臉上留下五條美麗的血道子。那男人沒種,慘叫一聲把她推開,一轉臉看見了我,就狼狽地拎起書包躥了出去。她縮在墻角,頭發滑下來擋住了臉。
“方可寒。”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還真是有緣分,我想。不僅是和她,還有和這個地下室。她抬起頭我才發現,血從她的鼻子里不斷地涌出來,襯得她臉色慘白。
“把頭仰起來。”我說,“要不要緊?”
“沒事。”她的聲音有點啞,“是剛才那家伙一推我,我撞到墻上去了。”
很多張可憐的餐巾紙變成了桃花扇。“要多仰一會兒頭。”我對她說。從我站的角度,正好看見她漆黑的眼睛。
“拜托你幫我看看,我衣服上有沒有血?”她說。
“有一點,在裙擺上,不過不要緊。”
“媽的。”她罵著,“這條裙子是我今天剛剛換上的,得干洗。”
“你還來干什么?”
“你以為我想來這鬼地方?”她瞪著我,“那個家伙在我這兒賒了n次賬,我當然不能就這么算了,結果他還要和我耍賴。我就說我要去跟校長講你也是我的客人,我是詐他的,他就急了,真是個傻?。”
“上樓去洗個臉吧,”我說,“要不怪嚇人的。”
“不用。”她說得很干脆,“不想撞見人。”
“那你就這樣走到大街上會影響市容,不信?”
她笑了。
我們穿過走廊的時候,夕陽西下,讓許多投在我們身上的驚訝的眼光變得不再那么刺眼。她今天沒有化妝,很簡單的黑色上衣和粉紅色的半身裙,看上去沒有平時那么妖。
“你有什么打算?”坐在麥當勞里的時候我問她,“你準備考大學嗎?”
“當然要考。”她笑,“這個地方已經快把我憋死了,我現在做夢都想去個大城市。”
“我也是。”
“而且要是我考上大學再去坐臺的話會賺很多的——女大學生嘛,你知道嗎?在北京有些夜總會,比如‘天上人間’,一晚上三千不算什么。”
“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我打趣她。
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聊了很久,氣氛不可思議地平和,一點沒有我們往日的那種劍拔弩張。我們聊的都是筒子樓里的伙伴,她告訴我誰當兵了,誰考上大學了,誰在酒店做服務員,還有那個小時候總是聯合所有女孩子孤立方可寒的“小特務”,她曾經跑來求方可寒“帶她入行”。
“你知道‘小特務’那時候為什么那么恨我嗎?”她笑著問。
“小的時候哪個女孩不恨你?”
“才不是。”她故作神秘地停頓,“因為‘小特務’喜歡你。可是每次都是我去你們家寫作業。”
“有這事兒?”
“怎么,動心了?這容易,我有‘小特務’的呼機號,不過她現在比我混得好,跟她睡一晚上可貴了。”
“別胡說八道,我他媽不是公牛。”
“就是,讓你的宋天楊知道了還不吃了你。”她說,“忘了問你,宋天楊小朋友好嗎?”
“散了。”我勉強地笑笑。
“為什么——”她大叫一聲,惹得鄰桌的人都看她。
“沒什么為什么。”我胡亂地應付著,“就是沒意思了。”
“你哄鬼。”她打斷我,“別拿我當傻子,你才不是那么隨便的人。”
她緊緊地盯著我。我低下頭,撥著杯子里的冰塊。
“江東,你跟我說實話。”她不依不饒,“是不是跟我有關系?”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不敢看她的臉。只是注視著她略略痙攣的手指。我還以為她會把她手里的漢堡對著我的腦袋扔過來,但是她半天沒有聲音。
兩行淚從她的臉上滑下來,她看著我,慢慢地說:“媽的江東,你怎么這么傻?”
[天楊]
我坐在臺階上,臺階很涼。晚自習的鈴聲響過,走廊里寂靜了下來。我沒有跟著人流回到教室,變成這寂靜的百分之一。我知道這種行為叫“逃課”。可是我得等他。下午上課前他出去了,就一直沒回來。
“天楊。”他站在十幾級臺階下面望著我,“你怎么不上課?”
“你不也沒上課嗎?”
不對。我不能第一句話就搞出這種氛圍。我說:“我等你。”
“等我?”
“星期六的時候我看見你和方可寒在一起。”
他不說話。
“這就是真正的原因吧?你可以跟我分手,但是你不能拿我當傻瓜。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不是因為她才——”
“是。”他干脆地承認。
我笑笑,“還好你沒騙我。你是真的喜歡她,對不對?”
他說:“天楊。”
我問:“那你還喜歡我嗎?”
他說:“天楊,實話告訴你我今天特別累,我現在不想說這些。”
“你必須說,我有權利知道,你還喜歡我嗎?”
他艱難地點點頭,“當然。”
“你喜歡我,可是我愛你。這就是咱倆的區別。”
“天楊,你這樣說,你想讓我回答什么呢?”
好問題,我到底在等待什么?
“天楊,要是我真像你說的拿你當傻瓜的話,所有的事兒就沒那么難辦了。肖強就說我傻,說我為了打蒼蠅打碎了花瓶。我本來可以撒謊,對你撒謊也對我自己撒謊,但是我不愿意。因為我和你的……事情,是我心里最干凈最珍貴的東西,我寧愿不要也不能弄臟它。信不信由你,天楊。”
“我信。”我笑笑,“我還沒看出來你這么偉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吧?然后你就這么偉大地把我犧牲掉——為了你心里最干凈最珍貴的東西,這樣你就平衡了滿意了因為你已經付出代價了而且還是挺大挺疼的代價,很多年后你回想起來也可以自我安慰:畢竟你自己懲罰過自己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當你的‘代價’?你們男人就是這點賤,明明是自私沒用還非要硬逞英雄。”
“你知道你這叫什么,天楊?”他停頓了一下,“你這叫自說自話。”
“隨便你怎么說。其實我早就發現了,你可以沒有我,我不行。不管你心里多難過,你也還是可以沒有我,就像你自己說的:寧愿不要也不能弄臟。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寧愿怎么樣也不能‘不要’。你知道我看見你和方可寒在一塊兒的時候,我第一個念頭是什么嗎?我想:這下好了,我終于找著一個理由去跟你再說兩句話,吵架也好,哪怕對罵也行。這些日子我想和你說話想得整個人都快爆炸了。”眼淚突然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咬著牙把它咽了回去,“江東,我要你回來。”
他從樓梯下面走上來,緊緊地摟住了我,那么緊,也不管這還是在學校,也不管要是讓老唐或者其他老師撞見的話絕對吃不了兜著走。他說天楊要是現在來一場大地震就好了,他重復了很多遍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我狠狠地咬他的肩膀、他的胳膊,他也不放開我。
“你知道我這幾天多想你嗎?”
“知道。”
“可是你不能體會。”我抬起頭,看著他。
“天楊。”他捧起我的臉,“告訴你件事兒:方可寒她可能快要死了。”
[江東和天楊]
那天晚上從麥當勞出來的時候,方可寒異常地安靜。晚風吹上來,這個城市難得有一點閑適的味道。她把頭發扎起來,沖我一笑,眼睛亮閃閃的。我以前從來沒有這么細致地觀察過她——我是說在床上的時候。
我送她回家。穿越最繁華的商業街,路過北明,抵達沒有人的堤岸。曾經你只要走上這個堤岸就能聽到工廠里機器的轟鳴,不是那種刺耳的轟響,那聲音遠遠的,沉沉的,好像來自地心,聽慣了之后還覺得它很家常。
“江東你還記不記得?”沉默了很久的她突然開了口,“高一的時候,地理課,講城市布局,老師就拿這間工廠舉例子。”
“怎么不記得,”我說。我到現在也能想起那個老師的語氣,“開什么玩笑?河邊也能蓋印刷廠?幸虧那廠子如今倒閉了,否則讓來旅游的外賓看見,笑話不笑話?”那年我們這兒辦國際旅游節,來了好多鬼佬和小日本。
老師話音落下,大家哄笑。在我們學校,大家嘲笑起我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都是毫不猶豫的。哄笑聲中我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認為自己屬于這個地方。
“那時候我才突然發現,”方可寒繼續說,“所有同學里只有我是從那間工廠的子弟中學來的。”她微笑。
“子弟中學那年考來北明的,是不是只有你?”
她點頭。我突然想:要是那天,在哄笑聲中環顧四周的我撞上她美麗的眼睛,那我高中三年經歷的,也許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筒子樓里的燈光悠長,走廊里堆得滿滿的舊報紙、大白菜、自行車零件、蜂窩煤。水房的管道一定是又堵過了,地板上還是濕濕的,凹陷的地方汪著一攤一攤的水。小時候水房堵塞的日子是大人的災難孩子們的節日,在大人們污言穢語的詛咒聲中,我們高興地脫了鞋襪,踩著運氣好時能淹沒到腳踝的水在走廊里一邊追逐一邊喊:“水災——發水災了——”
方可寒那時不屑于跟著我們瘋,只不過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我無意中開門看見了她。那天水房堵得超常的嚴重,直到晚上臟水還不退。漂了一地的爛菜葉菜幫,還有一樓道的潮氣。她走出來,左右看了看,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沒發現我,然后她拎著她那雙紅色的小塑料涼鞋,輕輕地但是興奮地踩進了水里。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專注的眼神,那個場景就像做夢一樣。
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站在走廊里,用稱得上是警惕的眼光看著我們。方可寒笑笑,“你能不能認出來她是誰?”我當然認不出。方可寒說:“她就是戴明和武艷的女兒。”戴明和武艷,是我們筒子樓里的“梁祝”。那時候他們倆也就是我們現在的這個年紀,戴明很英俊,武艷很豐滿。戴明為了武艷腰里別了三把水果刀單槍匹馬去和七十二中的一群人叫板。那天晚上靜靜的樓層中回蕩著他們兩家大人打人罵人的聲音。后來他們倆一起離家出走,又一起被大人捉回來;再后來,我就不知道了。
“那個時候。”方可寒說,“我做夢都想長大以后像武艷那樣遇上一個戴明。”
“他們倆現在在干嗎?”
“開始都在工廠,現在戴明就在樓下開了間小賣部,武艷好像是在飯店上班,他們住的是你們家原來那間房。”
“噢。”
“進來坐坐吧。”她打開了日光燈。
“你爺爺奶奶呢?”
“爺爺前年死了,奶奶現在常常住我姑姑家。”
“噢。”
“喝水嗎?”
“行。”
她倒水的時候突然彎下了身子,蹲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說:“方可寒?”然后看見一滴血滴在地上。
“沒事。”她仰起頭面對著天花板,“都是那個狗雜種,推得也太狠了。”她潔白成蒼白的脖頸上有一抹血痕,延伸著,直到她美麗而嶙峋的鎖骨。
“要不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可能是碰傷了,得上點藥什么的。”
“哪兒那么嬌氣。”她笑笑,“我又不是你的宋天楊。對不起我忘了,不該戳你的痛處。”
“去死吧你,”我說。
“江東。”她把一團衛生紙塞進鼻孔,“我會記住,你是第一個為了我跟自己女朋友分手的男孩。”
“夸我呢還是罵我呢?”我笑,“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兒。”
“媽的你取笑我——”她大笑,一小股血又濺出來,那團衛生紙一下就變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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