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天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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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十幾根連接好的竹澗,已經順著山坡架起來,通到教學樓二樓的窗口上。余校長從山上下來,向中年夫婦說了聲對不起,這才打開教學樓上的鐵鎖,將他倆請進去,看了一樓,再看二樓。中年夫婦越看越滿意。余校長卻不時搖著頭,臨下樓時,他故意拉著葉碧秋的父親在二樓教室中間一起猛跺一腳,發出的一種不太實在的震蕩聲,讓中年夫婦心里掠過一絲不安。余校長將中年夫婦請出去后,將自己和葉碧秋的父親反鎖在樓內,不知忙些什么。
中年夫婦隨后見到負責基建的鄧有米,說起從二樓教室里發出來的那種不太實在的震蕩聲。鄧有米連忙解釋,這項工程是請當地最好的建筑公司修建的,質量絕對有保證。
中年夫婦沒有再說什么了。那件在心里擱了很久的更重要的事情,在悄悄地催促他們。中年夫婦就讓藍小梅領著,去了他們要求長久保存的那間屋子。夫婦倆在屋子里坐下不到一分鐘,便亮出一封給余校長的信,說是孩子當初親筆所寫,要余校長在學校建成后再拆開看。
鄧有米一見,便去叫余校長,說客人有要緊的事等他。
余校長按部就班地將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這才過來,接過信,輕輕地撕開封口,一邊看,一邊念。信是寫給余校長并鄧老師和孫老師的,正文很短,從懷念界嶺的大雪、界嶺的笛聲和界嶺的國旗開始,中間沒有過渡,便一下子提到自己此生最重要、也是最后的要求,希望在自己回報給界嶺的新學校落成時,能嘗一口由王小蘭親手炒的油鹽飯。離開界嶺小學多時,李子說起媽媽親手炒的油鹽飯時,那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快樂與幸福,仍然讓自己饞得流口水。雖然自己無法親臨現場,只要將一碗熱乎乎的油鹽飯放在壓著那張詩抄的玻璃板上,自己就會嘗到。
一直很平靜的中年夫婦,依然保持著平靜。
到這一步,大家不用猜也明白,寫信的人,只能是夏雪。
還不知道夏雪到底怎么了,余校長就傷感起來。他怕別人去請,王小蘭的丈夫會不給面子,便親自去王小蘭家,請她來炒這碗油鹽飯。余校長也明白,以王小蘭丈夫現在的心態,自己去都不一定能成。進了王小蘭的家門,那個在床上躺了多年的男人在里屋惡狠狠地問了一聲誰,余校長找不到別的借口,只能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如實相告。余校長穿著圓領汗衫站在床前,王小蘭的丈夫蓋著厚棉絮躺在床上,沉默地將一對深陷的眼睛盯著房頂,好半天才問,余校長是不是也要轉正了。余校長搖搖頭說,現在什么事情都要按經濟規律辦事,他交不了錢,就轉不了正。王小蘭的丈夫又問,是不是這次轉正之后,民辦教師就取消了。余校長點點頭說,上面的政策是這樣規定的。王小蘭的丈夫長出了一口氣,將臉一側,沖著王小蘭揚了揚下巴,那意思是叫她去。
出門不遠,王小蘭就說,丈夫最怕孫四海轉正,要不是聽說余校長和孫四海遇上經濟難題,他肯定不會放自己出門。
余校長一回到學校,就看到萬站長很不高興在站在門口,不等走近,就指責他,人越老越愛裝神弄鬼。
“這么漂亮的教學樓,不讓大家先睹為快,難道還想囤積居奇,轉手賣個好價錢?”
余校長說:“你怎么忘了,界嶺小學最囤積居奇的貨物是民辦教師!”
萬站長問:“說好明天早上趕到就行,為什么要余志帶信,非要我今天趕到?”
余校長要他別著急,先看看王小蘭如何炒油鹽飯。
炒油鹽飯是當地人人都會的手藝,由王小蘭來炒,除了那身姿體態與別人不同,其余全是一樣。王小蘭從孫四海的櫥柜里取出一碗剩飯,然后將灶里的柴火點燃。待鍋燒得微熱時,用水瓢舀了點水,將熱氣騰騰的鐵鍋刷干凈,再灑半勺油在鍋底,稍等一會兒就將剩飯倒進鍋里。王小蘭一邊用鍋鏟在鍋里反復炒著剩飯,一邊用勺子撮了些鹽放進碗里,加點水攪幾下,直到鍋里的飯快炒好,才將化開的鹽水,沿著鍋邊倒進去。這時候,孫四海將灶里的柴火撥弄了一下,使其燒到最旺。一陣濃香撲鼻,油鹽飯炒好了。
炒好的油鹽飯放在玻璃板上,冒著香噴噴的熱氣。
中年夫婦沉默了一會兒,丈夫緩緩地拿起一只小勺子,輕輕地撮了一些飯粒,送到妻子的嘴唇邊。妻子幾乎是一粒粒地將一勺子油鹽飯吃下去后,從丈夫手里拿過小勺子,撮起一些油鹽飯,送到丈夫的嘴邊。與妻子不同,丈夫將一勺飯全部含在嘴里,嚼了幾下,突然淚水橫流。妻子也放聲大哭起來,嘴里還一聲聲喊著:“雪兒!我的乖雪兒!界嶺這么苦,你都挺住了,為什么要走那一步呀!”
中年夫婦難過的樣子,讓大家不知道說什么好。
還是藍小梅善解人意,她對中年夫婦說,夏雪留下來的這首詩,第一個受益的是萬站長和他的妻子李芳。藍小梅將萬站長和李芳的故事講完,中年夫婦也平靜了,然后告訴大家,他們就是夏雪的父母。別的話卻沒有再說。
這時候,有人在外面大聲地問:“界嶺小學的人呢?”
藍小梅聽出是藍飛的聲音。她往外走,余校長他們也都跟著出來了。
見到余校長,藍飛說的話與萬站長差不多,先前商定藍飛和方書記上午十點以前趕到界嶺就行。余校長卻要余志到鄉郵電所打電話給藍飛,要他今天下午無論如何也要趕到界嶺小學。
雖然是繼父,余校長還是對藍飛說了聲對不起。之后才說明自己這樣做的內情。余校長本來只想將萬站長和藍飛叫來做見證人,沒想到夏雪的父母也提前來了。他覺得這樣更好,人家是真正的甲方,從縣團委到鄉教育站再到界嶺小學,只不過是這筆捐款的執行人。
余校長將夏雪的父母請到學校辦公室,從那天夜里和孫四海一起聽到教學樓內傳出咔嚓聲開始,一步步地說起自己做的噩夢,最后說到幾個小時前,夏雪的父母上樓時,自己故意跺出來的那種不實在的震蕩聲。說完自己的擔心,余校長又拿出那本建筑方面的書,并告訴大家,根據書上的專業建議,他讓葉碧秋的父親在二樓教室里砌了一個臨時蓄水池,只要將水池放滿水,經過十二小時左右的壓力測試,沒有問題的話,就說明這座建筑物是安全的。
余校長說完之后,大家都將目光投向鄧有米。鄧有米有些心神不定,看看萬站長,又看看藍飛。見二人什么也不肯說,鄧有米只好表示,雖然鬼怪一類的事情不可信,自己還是覺得余校長這樣想、這樣做是對的。建樓房自己也是外行,技術上的事情都是聽建筑公司的,只要建筑公司說沒問題,他就相信。其實心里也怕,萬一報紙上說的那些劣質校舍倒塌壓死學生的事在界嶺小學重演,自己豈不是死有余辜。
余校長和鄧有米的話,讓夏雪的父母很感動,他們說,難怪夏雪如此留戀界嶺小學。
見大家都沒有意見,余校長就叫葉碧秋的父親將后山上的水引到竹澗里。
天黑之后,教學樓內的流水聲消失了。余校長拿著手電筒上去看了看,二樓教室中間的那座水池果然被竹澗引來的泉水灌滿了。吃過晚飯,大家都在操場上坐著說話,說到后來,變成孫四海吹笛子,所有人都在傾聽。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山里的風變涼了。
余校長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他伸手摸了摸,藍小梅手臂上也是疙疙瘩瘩的。月亮很亮,看得見夏雪的父母也彼此依偎著。萬站長觸景生情,輕輕地嘆了一聲。
突然間,地上微微一抖。
緊接著一聲悶響,眼前的教學樓應聲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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