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天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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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過正月十五,鄉政府就派人來界嶺,宣布村委會要改選了,而且強調說,與往年不同,這次改選上面會派巡視員坐鎮。一開始大家沒當回事,以為又是鄉里來幾個人,上午在會場上板著臉坐到散會,然后由新當選的村長陪著吃一餐豐盛午飯,下午再將新選出來的村委會成員叫到一起說些套話,太陽還有老高時就拍屁股走人。如今有了載客的機動三輪車,也許會吃了晚飯再走。過了幾天,巡視員真的來了,一看不是鄉政府的人,而是從縣團委抽調出來的藍飛,界嶺人的興趣突然濃了起來。
村長余實卻不高興。雖然有意見,但沒法改變,因為藍飛不只是界嶺的巡視員,他的觀察對象是全鄉所有的村。后來又聽說,選舉的時候,可能還有比藍飛級別更高的巡視員到場,村長余實這才放下心來。
往年的選舉活動,界嶺小學的三位民辦教師是雷打不動必須參加的,從選民登記,到唱票計票,都是他們的事。今年的情況有所不同,張英才是公辦教師,余校長也成了公辦教師,村里已無權支使。剩下一個孫四海,老會計去通知時,他卻說自己最近特別忙,這種事情只能讓別人做。老會計正在失望,余校長說,自己和張英才可以在課余時間幫忙。有一天,村長余實專門來到界嶺小學,對孫四海說,是不是覺得自己是最后的民辦教師,要成重點保護的文物了,反而比公辦教師的架子還大。孫四海也沒好話回應,他要村長余實收斂一點,不然,自己這一票就得不到了。村長余實大笑不止,臨走時高聲放話,沒有孫四海這一票,也能穩操勝券。
村長余實這樣說話是有道理的,從正式公布改選那天起,除了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登記參選村長。上次改選中擊敗余實、后來又辭職不干的葉泰安,過完年一直在家里待著,大家都以為他會再次參加競選,可就是不見行動。臨近截止時間時,葉泰安終于放話,說自己玩不過余實,不再同他玩這個游戲了。
眼看著自己就要在沒有競爭對手的情況下自然當選,村長余實格外高興,走到哪里都會欣然接受別人的贊揚。那天下午,村長余實信步走到界嶺小學。因為是這個月最后一個周末,王小蘭又到學校來接李子。村長余實正好看見她從孫四海屋里出來。一向落落大方的王小蘭,看到村長余實時忽然臉紅了。孫四海覺得奇怪。王小蘭自己也解釋不清,只是覺得,村長余實的眼睛里藏著一種讓她害怕的東西。
這時候,村長余實還沒有其他意思。他來學校,也像王小蘭一樣,是為了接在鄉初中讀書的兒子。在操場有太陽的地方,藍小梅用兩條長凳架著一只寬大的曬箕,將拆開后漿洗過的被里、被面與棉絮,用一枚粗大的縫衣針重新縫到一起。考慮到藍飛的關系,村長余實上前去同藍小梅打了個招呼,然后不斷地變著花樣恭維藍小梅,說她既是余校長的福星,也是界嶺小學的福星,這一次只怕還要成為他本人的福星。
說著話時,一輛機動三輪車停在操場邊的路口上,從車上下來的全是在鄉初中讀書的學生。村長余實沒找到兒子,就問余志和李子。余志說:“我們請村長的兒子坐專車去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機動三輪車。余壯遠果然孤零零地坐在上面。見到村長余實,余壯遠委屈地說:“余志帶頭排擠我。”學生們被余壯遠的模樣逗笑了,李子的笑聲顯得格外響亮。余壯遠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火氣,眼睛一轉就找上了李子,沖著她叫罵:“大**,細**,還有一個假老子!”
聽到這話,孫四海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操場上安靜得只剩下李子撲在王小蘭懷里的抽泣聲。
孫四海伸手摸了摸李子的頭發,然后走向村長余實和他的兒子。余壯遠明白事情不妙,膽怯地躲到村長余實的身后。孫四海招招手,讓余校長和張英才都過來??礋狒[的學生及家長也都跟著過來了。孫四海在村長余實面前站了一會兒,然后和顏悅色地問他,是否記得那句古語,養不教父之過。村長余實說,這話,又不是孩子自己想出來的,好多人都在這么說,孩子不過是將皇帝新衣的真相告訴大家。孫四海一揮手從左往右給了村長余實一記耳光,再揮手又從右向左給了村長余實一記耳光,接下來沖著村長余實的面門給了一拳頭。
“我要你記住,第一耳光是替李子打你,第二耳光是替王小蘭打你,第三拳頭是替那個躺在床上起不來的人打你。我不會占你的便宜,你兒子罵了三個人,我只打你三下?!睂O四海說完,又想起什么,“不對,還有一個人。我們學校的藍飛老師,你還欠他一耳光。”
孫四海沒來得及再揮手,余校長已經擠到中間將二人分開。
藍小梅在人群外面急得跳腳,連連說,藍飛的事不用別人管。
村長余實何曾挨過這樣的打,蒙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他隔著余校長叫陣,要孫四海等著瞧,不將他整到趴在地上吃屎,這么多年的村長就是白當的。
孫四海徹底平靜下來了,他一字一字地告訴村長余實,明天上午自己就去登記參加村長競選,沖著他將兒子寵成這種樣子,也要將他拉下馬來。
村長余實還沒反應,旁邊的孩子們已歡呼起來。
村長余實氣急敗壞地走了,王小蘭和其他人也都走了。學校的幾個人自然地聚到余校長家里。
余校長說:“孫老師,你要想好,村長可不是好當的?!?
孫四海說:“余實能當村長,我為什么不能當!”
余校長說:“你這樣做,非要將自己逼上梁山不可。”
孫四海說:“我也想繼續當老師,是他們在逼良為娼?!?
張英才這時插嘴說:“學生是家長的應聲蟲,剛才反響那么熱烈,孫老師可以試一試。”
藍小梅覺得,孫四海一直在學校教書,從未在村里當過干部,還是穩妥點,先聽聽今晚的動靜,不行的話,還是繼續教書。余校長同意藍小梅的話。一村之長的余實挨了民辦教師孫四海的一頓揍,若是沒有得到界嶺人的喝彩,就不要去湊競選村長的熱鬧。
從余校長得到鄧有米和成菊的幫助轉為公辦教師后,孫四海和張英才就將他家的廚房當成了公共食堂。當然,這也是藍小梅多次邀請的結果。吃過晚飯,大家還在餐桌旁邊說話,忽然聽到附近村里有鞭炮聲,這是村民們對村長余實挨打的反應。時間不長,全村大大小小二十幾個村落,大部分都放了鞭炮。藍小梅說,既如此,孫四海若不取而代之,就是有負眾望。
接下來大家替孫四海想了幾個競選口號:最后一個住樓房,最后一個騎摩托車,過年時最后一個吃肉。藍小梅還希望他在這些口號之后,再加上一句:絕不最后一個娶老婆。大家覺得這樣雖然很幽默,也容易讓對手抓住孫四海和王小蘭的感情問題做文章。
正說得熱鬧時,余校長突然噓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余校長才告訴大家他好像聽見狼叫。
大家安靜下來,側耳聽了一陣,除了狗叫,什么也沒聽見。張英才于是舊話重提,說他不相信界嶺有狼,如果真的有狼,這次孫四海參加競選,還可以用來攻擊現在的村長余實。有狼的地方,自然生態一定是很不錯的。這是自然規律,誰也推翻不了。然而,在這么好的自然生態環境下,界嶺的社會面貌遲遲得不到改善,很顯然是地方主導者的工作缺失。張英才的想法沒有得到孫四海的采納。孫四海說,自己之所以跳出來叫陣,是因為討厭村長余實的一系列惡劣行徑。如果自己也像村長余實那樣去做,哪怕是以毒攻毒,也會陷入丑陋的政治惡斗,那樣的話,他就要投自己的反對票。
夜里孫四海睡得不好,腦子里的事情太多,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敲門聲驚醒,睜開眼睛一看,太陽已經照在窗口了。
打開門,見是村里的老會計,孫四海就明白,他是來當說客的。昨天夜里的鞭炮聲,讓村長余實感到很緊張。天還沒亮。就將老會計叫到家里,要老會計出面規勸孫四海,不要登記競選。老會計還拿出一張由村長余實手寫的字條,給孫四???,上面寫著,只要孫四海放棄競選,他有辦法讓王小蘭離婚,嫁給孫四海,還可以用村委會的名義幫他借一筆貸款,用來交付民辦教師轉正的工齡錢。在此之前,孫四海可以繼續當民辦教師,工資待遇則比照村長的標準執行。他自己也絕不會因為昨天下午的事,對孫四海有任何的打擊報復。
孫四海還沒答復,藍飛就從門外闖了進來。
“孫老師,你已經是中國最牛的民辦教師了!敢打村長不說,還打得他沒脾氣。”
“誰說村長沒脾氣了,他正派說客來,不讓我參加競選哩!”
聽孫四海一說,藍飛立即警告老會計,再有此類舉動,自己就要以巡視員的名義上報,取消余實的競選資格。老會計不敢多說一個字,連忙低頭走了。藍飛是聽說孫四海的事后,專程趕來的。藍飛很高興地說,孫四海的出位,顯然是自己在界嶺小學傳播思想火種的結果。為了不讓村長余實再生出花樣,藍飛陪孫四海到鄉政府找主管領導說明情況后,才轉回界嶺正式登記,成為村長余實的唯一競爭對手。
從村委會出來,孫四海特意繞道從王小蘭家門前經過。
王小蘭正在門口一把把地撒著谷子喂雞。孫四海握著拳頭做了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手勢。王小蘭卻明白了,臉上的笑容現出從未有過的燦爛。
孫四海滿懷喜悅地回到學校。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是自己與王小蘭最后一次見面。那天夜里,孫四海剛睡下,就有人在往屋里扔石頭。他爬起來,打算開門出去看個究竟,門閂都抽開了,忽然多了個心眼。他將自己的外衣用一根棍子撐著,一邊開門,一邊伸出去。只見門口黑影一閃外衣被重物擊落在地。孫四海叫一聲:“誰?”人已跳到門外。他分不清有幾條黑影,雙手抓起門口那塊用來練習臂力的條石,舉過頭頂后又放回地上。接著再舉,再放回地上。如此重復到第三次后,孫四海將石條舉起后,不再放下,他平靜地說,男人的力氣,并非總是用來揍誰。這時,余校長和張英才的屋里先后有了動靜。等他們出來,幾條黑影已經跑得不見了。
不用分析,大家都明白,這幾個人要干什么。
接下來的日子,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孫四海都格外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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