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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些氣憤，對鄰居氣憤，對母親氣憤，對孫伯母氣憤。走進臥室，他關(guān)上房門。巧眉的琴聲停止了，回頭對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

    說完，她又回到鋼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肖邦還是莫扎特的作品，協(xié)奏曲聽多了，你會把它們弄混。

    他走過去，站在巧眉身后，把雙手放在她肩上。

    “巧眉，別彈了。”他說。“我有話跟你談。”

    “哦！”她順從地停下來，等待著。“談什么？”

    “你……”他看著她。“這樣天天彈琴，不累嗎？”

    “習(xí)慣了。”

    “能不能——”他考慮著用辭。“另外找一些娛樂呢？你覺不覺得，我們生活有些單調(diào)？我們也該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打打橋牌，看場電影……”他頓住，驚覺到自己說錯了話。

    巧眉轉(zhuǎn)向了他，臉色立刻暗淡下去，笑容從唇邊消失，她低聲地、敏銳地問：

    “有誰不滿意我彈琴嗎？我妨礙了誰嗎？”

    “嗯，唔，沒，沒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她沉默了，低下頭去，她好久沒說話。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子，用力把琴蓋闔上，回頭說：

    “好，今晚我們?nèi)ァ措娪啊　?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說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視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隱憂。忽然體會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現(xiàn)實，兩個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對說“我愛你”就夠了，還要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難”！而他和她之間，“共同”的東西實在太少，現(xiàn)在剛結(jié)婚不久，還可以在彼此的愛和新奇中去尋求滿足。以后，還有那么長遠的歲月，僅僅靠愛和新奇，還能維持多久？想到這兒，他覺得真的該和巧眉好好談一談，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深入地談一談，為他們的未來談一談。他拉住她，把她從琴凳上拉起來，一直拉到床邊，他讓她坐在床上，他拉了張凳子坐在對面，用雙手闔住她的手，誠懇地望著她，誠懇地說，“巧眉，我們要共同生活一輩子，是不是？”她驚愕地仰著頭，臉上有副驚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嚇住了她，這樣嚴(yán)重的“起頭”真的嚇住了她。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被動地坐著，等待著。

    “你瞧，”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你不能永遠坐在鋼琴前面，彈一輩子的琴。”

    “或者，我——可以。”她輕聲說，“我不會厭倦！我——可以彈！”

    “但是，”他沖口而出，“別人不見得愿意聽！樓上樓下，左右鄰居……都不是音樂家！”

    她的臉驀然轉(zhuǎn)白。

    “我懂了。”她慢吞吞地說，極端痛苦地。“你也不是音樂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親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地吸了口氣，“該知道這一點，該體會這一點！但是，你以前曾經(jīng)整晚整晚聽我彈琴，贊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詩像文學(xué)像生命……哦，”她點頭。“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殘忍的東西。詩也好，文學(xué)也好，畫也好，音樂也好……婚姻會謀殺它們！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詩，不是畫，不是音樂，只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他瞪著她，被她那敏銳的體會能力震驚住，也被她那很“殘忍”、卻不無道理的分析所“觸怒”了。她等于在說：你只是個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個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認(rèn)這個，這對他是“侮辱”，如果他要個平凡的妻子，他不會追求她達六年之久。可是，一時之間，他竟找不出話來駁她，甚至，找不出話來解釋自己，這使他有些惱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聲說，“你應(yīng)該了解，人是群居動物，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也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賞你的琴，欣賞你的人，欣賞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

    “但是，”她接口，“你已經(jīng)不再欣賞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

    “胡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實，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談話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了解，而你卻任性地否決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搖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鋼琴以外，再學(xué)一些東西，最起碼，去喜歡一些東西，讓我們有一些共同的興趣，甚至，你可以試著了解我的工作，真正走進我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地說，“我可以走進你的生活，你要我?guī)湍愫烁迥兀€是編輯呢？是畫版面呢，還是挑選彩色頁？”她搖頭，低呼，“凌康，凌康，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

    “什么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該娶一個瞎子當(dāng)太太！我早就說過，你的世界我走不進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進來！你不相信！現(xiàn)在，你要求我走進你的生活，我怎么走進去？”她的聲音提高了，眼淚終于奪眶而出。“難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進你的生活，我連這房門都不敢走出去嗎？因為我一出去就會摔跤，我已經(jīng)摔怕了！怕你母親驚叫，怕你父親嘆氣，怕你高聲罵秋娥，怕秋娥為我受委屈……我連臥房都不敢出，除了彈琴，你要我干什么？”她低下頭去，用雙手蒙住了臉，苦惱地、輾轉(zhuǎn)地搖著頭，喃喃地說，“錯了！錯了！錯了！什么都錯了，大錯特錯了！錯了！錯了！……”

    他震動而慌亂了，她的眼淚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語使他恐懼而懊悔了。他不該說這些，不該對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個晚上，他說過，要她的缺點，要她的優(yōu)點，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憐，要她的虛榮，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幾何時，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里跳進去，去適應(yīng)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鄰居”，他的“親戚朋友”……老天！人類是多么善變而自私呀！人性是多么可怕而冷酷呀！他撲過去，把她擁進了懷里，他抱緊她，搖撼她，撫摸她，像在安撫一個嬰兒。他嘴里急促地、不停地說：

    “你沒錯，你沒錯，你沒錯。是我不好，我太不體貼你，太不為你著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別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緊偎著他，抽噎著擦干眼淚。

    然后，她不再說什么，一場小小的爭吵就此結(jié)束。生活仍然繼續(xù)過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彈琴了。那架鋼琴放在那兒，從那天晚上起，琴蓋就沒再打開過。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門，每天呆呆地坐在臥房里，一坐好幾小時。然后，凌康驚覺地發(fā)現(xiàn)，她以驚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結(jié)婚時她就很瘦弱，現(xiàn)在，她是更瘦了，更蒼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地枯萎下去。他震驚得全身心都為之痛楚了。他打開琴蓋，把她勉強地拉到鋼琴前面去。

    “彈點什么！”他哀求地對她說，“彈點什么！彈你喜歡的《火鳥》，彈《悲愴》，彈《命運》，彈點什么！求求你！”

    她搖著頭，一語不發(fā)地闔上琴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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