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一顆紅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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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滴淚珠落在床沿上,她抬起帶淚的眸子,看著他那僵硬的、毫無表情的臉。
“你知道嗎?我和致中后來已經那么勉強了,聽到他的電話我會害怕,聽到你的電話我就喜悅而興奮了。多傻啊,我仍然不知道我在愛你!是的,我不能完全怪你,我也是傻瓜,傻透了的傻瓜!我后來自己批評過我自己,我是一條白鯨,不是梅爾維爾筆下的白鯨,我是一條白癡鯨魚!是的,我是個白癡!你該怪我,你該罵我的!記得在那小樹林里嗎?你給了我一張印著石榴花的卡片,上面的小詩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昨夜榴花初著雨,一朵輕盈嬌欲語,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負柔情千萬縷!致文,哦,致文!這就是你表示愛情的方式嗎?我卻把那‘解花人’三個字,誤解是致中,認為這只是一張祝福卡!然后,你送了我那個雕像,你告訴我,你怎樣不眠不休地為我塑像,記得嗎?我那天哭得像個小傻瓜。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每次都是被他氣哭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會因為歡樂和感動而流淚。但是,我這個白癡啊,我還不知道我在愛你!當你問我:‘你有沒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義弄錯?’我依然沒有聽懂!哦,致文,我多笨,我多傻,我多糊涂!該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該死!我該下地獄!現在,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也告訴致中,我從頭到尾就弄錯了!致中是我的哥哥,你,才是我的愛人!”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仍然盯緊著致文。滿屋子的人都聽呆了,聽傻了,聽怔住了。大家都默不作聲,傻傻地站在那兒傾聽著,傾聽一番最沉痛的、最坦率的、最真摯的、最熱情的傾訴!
“記得你為我和致中吵架嗎?你說過: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會讓我掉一滴眼淚!那是第一次,我考慮過,你可能愛上了我。你知道,那時我曾經多么震動過,我心跳,我狂喜,我期盼……然后,那天你來我家看我,下巴上貼著橡皮膏,你說你和致中打架了,因為致中不肯跟我道歉。記得嗎?我立刻就大發脾氣了,我生氣,不是因為致中不跟我道歉,而是氣你。氣你什么?我當時并不明白,后來我才想清楚了,我氣你只想把我推給致中,氣你亂管閑事,氣你的——不想占有我!那天,你是真的把我氣哭了,于是,你吻了我……”她大大地喘氣,癡癡地看著他。
“你吻了我!致文,你不知道那一吻帶給我的意義,你不知道我怎樣發狂,怎樣沉迷,怎樣喜悅!我承認,你不是第一個吻我的人,我的初吻,是致中的。但是,和致中接吻的時候,我只在冷靜地分析,他吻過多少人;冷靜地思索,怎樣可以讓他不發現我是第一次!但是,你吻我的時候,我整個都昏了,都癡了。噢,致文,我是多么、多么、多么愛你啊!何以我始終不自覺?何以你也始終不能體會?那一吻原該讓我們彼此了解了,可是,我那可憐的自尊心又作祟了,我怕你是在安慰我,因此,我多余地去問你為何吻我?傻瓜!你不會說你愛我嗎?你卻說,你會勸致中不要‘一時糊涂’!哦,致文,你使我又誤會了,誤會你只要把我推給致中!我氣得那么厲害,我狂喊我恨你,現在想來,只因為愛之深,才恨之切呀!”
她凝視著他的臉,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這張臉,這張木然的、毫無表情的臉,這張像僵尸一般的臉。她的聲音已不知不覺地越說越高昂,越說越激動:
“后來,我和致中不來往了,你不知道,當時我反而有解脫之感,致中是對的,我和他之間,誰都沒有愛過誰,那只是一場孩子的游戲。然后,在校園的紅豆樹下,致秀告訴我,你要出國了。你知道嗎?我震驚得心都碎了,一想到你要離我遠去,我就覺得世界完全空了!我說了許許多多你不該出國的理由,哦,致文,我是那么愛你哦!你的詩情,你的才氣,包括你那份自卑的感情,你那半古典的文學氣質,哦,致文,我實在是愛你啊!也在那天,你對我真正表示了你的感情。當你說‘走,為你走!留,為你留!’的時候,我感動得簡直要死掉了。后來,在雨果,你又對我說:‘不是哥哥,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知道嗎?致文,這是我一生聽到的最美妙的話!當你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實在是千肯萬肯,千愿意萬愿意……但是,我多么該死啊!我那可惡的自尊心,我那可惡的虛榮心!只為了我對致中說過一句話:‘我不會姓你家姓!’于是,我又把什么都破壞了,致中的陰影橫亙在我們之間,你誤會我對致中不能忘情,又一次嚴重地刺傷我,我們彼此誤會,彼此曲解,彼此越弄越擰,越弄越僵,于是,我跑走了!我原可以投向你,大喊出我心里的話,但是,我卻把什么美景、什么前途都破壞了!”
她低下了頭,把臉埋在掌心里,有好一會兒,她一動也不動。這長篇的敘述,說出了多少梁太太、致中,和致秀都不知道的故事。大家都呆站在那兒,渾忘身之所在。說的人是說得癡了,聽的人是聽得癡了。
她又抬起頭來,她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激情:
“那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你,致文,你知道嗎?我就是忽然間想通了,忽然間知道我一直愛著的是你了,忽然間大徹大悟了,我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我今天說的話,要告訴你:我嫁你!你姓梁,我嫁你!你不姓梁,我也嫁你!你是致中的哥哥,我嫁你,你不是他的哥哥,我也嫁你!但是,致文,命中注定我要在那一刻聽到父母的談話,聽到雨婷的存在,聽到杜慕裳的存在!爸爸說:‘雨婷從初蕾手里搶走了致中’,使我又昏亂了,又迷失了,又傷了自尊了……所以,我跑到杜家大吵大鬧了,事實上,我為媽媽的不平更勝于為我自己。但是,我想,你一定又一次誤會了!致文,致文,是誰在播弄我們?是誰在戲弄我們?命運嗎?不,致文,我們也做了自己性格的悲劇!你的謙讓,我的驕傲,你的自卑,我的自尊……我們始終自己在玩弄自己!但是,致文,不管怎樣,我們的下場不該如此凄慘,當我往水里跳的時候,只是一時負氣,根本沒有思想。而你,為什么要跟著我往下跳呢?難道像我這樣一個糊涂、任性、自私、倔強的傻瓜,也值得你為我而生,為我而亡嗎?致文,你傻,你太傻,你太傻,你太傻……”
她一口氣喊出了幾十個“你太傻”。然后,她忽然仆了過去,用雙手捧住了致文的面頰,叫著說:
“現在,我來了!聽著,致文!你聽清楚,你母親在這兒,致中在這兒,致秀也在這兒!他們都幫你聽著!你聽清楚!我今生今世,跟定了你!你醒來,我是你的,你不醒,我是你的,你活著,我是你的,你死了,我也是你的!不過,如果你竟敢死掉,我也決不獨自活著。套用一句你的話:‘走,為你走!留,為你留!’我還要再加一句:‘生,與你共!死,與你共!’從今以后,我就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你聽到了嗎?致文?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從你身邊拉開!我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
她狂喊著,激烈地狂喊著,痛心地狂喊著,不顧一切地狂喊著……梁太太終于走上前來了,她啜泣著去摟抱初蕾。在這一剎那,她才了解初蕾進門時給她的那個擁抱,她是完全以兒媳自居了。她哭著去摟抱初蕾,哭著去擦拭初蕾臉上的淚痕,哭著去撫平她的亂發……
忽然間,初蕾推開了梁太太,她撲向床邊,睜大了眼睛去看致文。于是,梁太太和致秀致中,也莫名其妙地跟著她的眼光看去。于是,赫然間,他們驚奇地發現,有兩粒淚珠,正慢慢地從致文的眼角沁出來,慢慢地沿著眼角往枕上滴落。于是,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驚呆了。從沒看過這么美麗的淚珠,從沒看過生命的泉水是這樣流動的。于是,初蕾驀然發出一聲喜極的狂呼,她就直撲向致文,發瘋般地用嘴唇吻著那淚珠,發瘋般地吻著那閉著的眼簾,發瘋般地又哭又笑,發瘋般地喊著叫著:
“誰說他沒有知覺?誰說他聽不到?誰說的?誰說的?誰說的?”
她從床邊跳起來,直沖向屋外,正好和那剛下班回家的梁先生撞了個滿懷,她又哭又笑地抓著梁先生,又哭又笑地大喊著:
“打電話給我爸爸!快打電話給我爸爸!叫他馬上來!叫他馬上來!致文醒了!他聽得見我……他聽得見我……他終于聽得見我心底的呼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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