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頁 然許久都無人言語。 便在我等得不耐煩之時,卻聽茶杯輕輕落在案上,一人淡然道:“下山這幾年,你知道我嘴上不說,心里一直是記掛你的?!? 這聲音是……煉華? “我知道。”曲徽亦放下了茶杯,沉聲道,“不然九重幽山那一戰,你也不會來?!? “這一年你極少回來?!睙捇瘔旱土寺曇簦瑓s加快了語速,“連重傷將死也不愿讓我二人去瞧……” 柔和的風聲掠過,半晌無人作答。 “我知你為那個姑娘一直在部署,可是徽兒……若你真的中了那種毒,至少……也該告訴我。”她繼續道,言語中努力維持的平穩開始有了一絲顫抖,“難道她能為你做的,我這個娘親卻不能么?” “哦?”曲徽慢條斯理道,“你肯為我換血?” 這般平淡的語氣,委實有些殘酷。 “以前大約不曾想過,但得知你時日無多,我才知我是什么都肯為你做的?!睙捜A頓了頓,復又道,“你恨我和瞿簡,這個中緣由我亦不愿再辯解什么,但……但你須知道……” 言語到了后來,已有些微的哽咽。我屏住呼吸,心中忽然有一絲難受。在蒼雪山受盡苦楚的曲徽,二十余年從不曾有半分溫暖的曲徽,他要有多痛……才能去原諒? 靜寂了許久,曲徽似是站了起來。 “若百萬喜歡,日后常回瞿門看看,亦是很好的?!? 煉華沒有言語,大約有些訝然。 “從前或許不懂,但遇見百萬之后,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你為何寧愿拋棄世人艷羨的一切,獨自幽居蒼雪?!鼻盏坏溃笆篱g會出現這樣的一個人,讓你遍嘗酸甜苦辣,讓你飽受擔憂相思之苦,讓你傾盡所有也想要去守護,最重要的是……她讓你活得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他頓了頓,仿佛笑了,“若她離開了,我大約也不愿看這世間繁華流景,不毀天下便毀己,實難做到娘那般的氣度。當年你之所以愿意隱忍,多半是……為了我?!? 因為腹中的孩子,所以剛烈果決如煉華,亦可以隱居二十余年之久。我心中一動,便聽煉華亦站起身來,沉默半晌,柔了聲音道:“二十余年冷心無情,遇了她,步步皆變……徽兒,你果真是變了。” “娘也變了?!鼻盏坏溃翱诳诼暵暫匏?,卻仍留了下來?!? “既他二十余年未娶,便也勉強算是長情吧。”煉華似是亦笑了,“隨我去用膳,定不讓他欺負了你的百萬。” “多謝娘?!鼻盏?,隨即揮出一掌,內門應聲而開,我豎著耳朵的模樣就暴露在二人面前。 …… 每次偷聽都被發現,最討厭了…… “換好便去用膳吧?!鼻障蛭疑斐鍪?,目光溫柔得醉人。 我雖然蕩漾,但已不敢當著煉華的面得意忘形,便裝作一副什么都沒聽到的模樣老實問了聲好:“瞿……瞿夫人。” 煉華本已轉過身去,這時卻頓住了腳步,我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要叫……‘娘’?!? 我怔住了,然后感到曲徽握著我的手,溫暖而堅定。記憶像是回溯般到了初時的時光我剛剛知曉烏玨要收我做義女,對著他說我要有家有爹娘了,就仿佛昨日一般歷歷在目。而那種有些縹緲的幸福,第一次真切地擺在了我面前。 這一次,我真的要有家,要有爹娘了。 曲徽彎起眉眼,在我額間輕輕一吻,柔聲道:“叫吧?!? (4) 瞿門大舉設宴,如同當年我與曲徽從桃源谷鬼門關走過一遭歸來時一般,只不過彼時我身份未明,氣氛未免古怪。如今我早已名正言順,蘇灼灼也放寬了心不再找我麻煩,看起來就其樂融融了許多。 瞿簡黑著臉,耳根下有一道極其可疑的紅色長形痕跡,很像鞭子打的。他默不作聲地喝著茶,連瞥都不愿瞥我一眼。 若按這老頭兒以前的脾氣,大約根本不會出現在晚宴上,是以很難想象煉華用了什么手段讓他乖乖坐在這里,我心下不由得好笑,這世道……當真是一物降一物。 然心里想歸想,面子還是要做足的。我端起托盤呈著兩杯茶,恭恭敬敬矮下身,頓了頓道:“爹……請用茶?!? 半晌沒有回應,我悄悄抬了眼,只見煉華一個眼刀飛過來,瞿簡立時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去了一杯茶,嘴角細不可聞地漏出一聲“妖女”。 我便裝作沒聽見,一樣呈給煉華,她難得露出一副和善的容色接了過去,隨即便撇嘴冷笑:“妖女怎么了?瞿家兩代都折在了妖女手里,我看可好得很啊?!? 席間登時傳來一陣隱忍的悶笑。瞿簡立刻揚眉,悶笑聲霎時都憋了回去。 他哼了一聲,只淺淺沾了點杯子邊緣,便趕緊放還到托盤上,仿佛我在杯子里下了毒。我惡從心起,便趁貼近他的功夫用了傳音入耳的神通。 ——瞿門主,曲徽他……一次還沒叫過你“爹”呢。 瞿簡一怔。 ——你若想一直都聽不到,就盡可能繼續瞧我不爽吧。 言畢,我無視他瞪得兇狠的眼睛與就快要翹起來的胡子,樂顛顛地坐了回去。 宴席的菜色絕佳,上菜的功夫,不停有從前伙房的舊識對我擠眉弄眼,我心中懷念,都一一回以笑容。 如今瞿門的宴席也不同以往那般死氣沉沉,不知為甚,雖然煉華也是孤僻拐杖的性子,但瞿門有了她,總覺得瞿簡比過去更加寬和了。眾人有說有笑,我拿過一張金黃的酥餅,深深咬了一口,內綿外脆,心中暗暗稱道。 正吃得歡暢,忽覺有人從旁里伸過手來,撫上我的下顎,輕輕拭了一下嘴角。 曲徽淡然道:“沾到了?!? 我一時沒有適應這般濃情蜜意的親近,忍不住咳了數聲,這才發現大家都直勾勾地瞧著我二人。 正有些尷尬,曲徽卻彎起嘴角,將手指上那粒餅渣送到唇邊,果斷地……吃掉了! 動作之流暢,仿佛再自然不過。 …… 我的臉轟地一下紅了個徹底。 席間抖了一抖,大約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晚宴過后,我在院中閑著,想著日后已為人婦,便弄了些刺繡女紅之類,坐在石桌旁努力奮斗。曲徽在一旁習字作畫,這般看去,倒是一幅歲月靜好的溫馨光景。 可惜對著圖樣繡了許久,卻是越來越不像。我苦了臉,想想曲徽用這方帕子的模樣,只覺后背一涼,忍不住便想將其毀去。 只是低了頭,手中的帕子卻不見了蹤影。 “哎呀呀,這哪里是形似君子的綠竹。”宋澗山哈哈一笑,“這明明是攪屎棍。” 我老臉一紅,對著他便劈過一掌,惱羞成怒道:“還給我!” “暴力啊忒暴力!”宋澗山揉了揉被我打紅的手背,呲牙咧嘴道,“你這家伙當真是失了半數內力么?那毒的成效也不怎樣——” 他言語未落,旁地里忽然飛出一只毛筆,險些戳中他的白牙。宋澗山兩只手指掐住了筆桿子,擦了把汗訕笑道:“開個玩笑,阿徽你也真是的,牽扯到百萬就生氣?!? 曲徽淡淡一笑,并不接話。 我亦不放在心上,樂顛顛道:“不是公的,最近在哪兒風流快活?” “如今再風流快活,哪能比得過你二人?!彼粦押靡忸┝宋乙谎郏霸鯓?,需不需要虎鞭——” 我面無表情道:“你是想再挨一下吧?” 宋澗山笑得十分瀟灑不羈:“好兇好兇,如今有夫君撐腰,就這般驕悍,日后那還了得?!? 我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卻聽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道:“我就知道……百萬,你一定會幸福的?!? 我怔了怔,他望著我,眸光清澈而認真。 “嗯?!蔽遗c他目光相接,鄭重道,“你也一定會。” 他微微搖頭正欲說話,卻忽然面色一變,趕緊起身連個道別都沒有,霎時便溜得遠了。而后院門一響,便見晉安顏俏生生地站在那兒,滿臉的呆滯。 我忍不住撫額,果然…… 她親自參與了圍殺俞望川的計劃,當是已經知曉了宋澗山的冤屈,大約更是芳心難收。只是如今宋澗山對已故的妻子有愧,乃至見到她便如耗子見了貓,實在忒傷人。 我猶豫著走過去,想說兩句寬慰的話,只是還未張口,卻見晉安顏垂下頭,將懷中的刺繡都推到了我手里。 “不能總等師兄來找我?!彼龘P起一個笑,映著一雙晶亮的眼,顧盼間竟是神采飛揚,“我想要的……我要自己追?!? 我心中訝然,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握起拳頭,對她比了個鼓勵的手勢:“快去!” 晉安顏沒有遲疑,點點頭便運起輕功,轉瞬消失在了宋澗山離去的方向。 我望著她的背影站了許久。 歷經這一切后發覺,你在,你愛的人也在,想說的話仍可以說出,大把的歲月可以糾纏和相守,再沒什么……比這更圓滿了。 “百萬?!? 我回過神,不知何事曲徽已站在我身后,便抱歉地笑笑:“這個……一時出神……” 他執起我的手,溫言道:“你隨我來?!? 我不明所以,便老實地跟著他進了屋。曲徽翻出一個小小的木匣,輕輕抽了開,里面靜靜臥著一本古樸的經書。 “這……”我忍不住心跳快了些,竟有幾分口干,“這是……” 是《璞元真經》。 “我曾對百萬說,與你一起是因為這本經書?!鼻沾鼓繉⑽彝⑽⒁恍?,“眼下將它給你,便也是說……” 他頓了頓,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幽深的眸光落下來。 “當年我說了謊?!彼崧暤?,“與你一起,不過是因為喜歡你,片刻……也不想與你分開。” 四目相接,情意深絕。 我心中歡喜,握住他的手貼在我臉上,閉上眼彎起嘴角道:“若我生你的氣,就此變心了呢?” “那就讓所有令你變心的人消失?!鼻諟匮缘溃白詈螅阒荒茉谖疑磉??!? …… 他說得風輕云淡,我背后一毛,咳了一聲道:“為了江湖和諧,我還是專一點好了。” “這個暫且不論?!鼻盏吐曅α诵?,“你打算……如何處置《璞元真經》?” 我怔了怔斂去笑容,心中不由五味陳雜。 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璞元真經》而起。 因為它,御非死了,晉風云死了,俞望川從一代豪杰淪為喪心病狂之徒;因為它,煉華與瞿簡分別二十余年之久,晉安顏失了慈愛的父親,宋澗山蒙受不白之冤;因為它,我離開九重幽失去記憶,靖越山村寨被滅門,慕秋歷盡心傷愛錯了人…… 也因為它,我遇見了曲徽,人生從此再也不同。 說到底,《璞元真經》本就無過,錯的是人心。 人心到底是什么,一念起,可以光輝雄偉;一念覆,亦可以罪惡丑陋。 我撫上經書破舊的封皮,這里面有江湖人夢寐以求的絕世武功,亦有可以顛覆朝綱的無上財富…… 不過是一本小小的冊子。 “雖然可惜,不過……”我彎起嘴角,“燒了它吧?!? 曲徽似也不感到訝異,亦沒有半分不舍,只答了一句:“好?!? 院落中已是夜深。 眼見著那撼動天下的經書漸漸縮成一只黑灰,我抻了個懶腰,倦怠道:“早些休息吧,我累了……” 曲徽卻沒有動,忽然沉聲道:“不告訴她,當真沒關系么?” 我頓了頓,沒有言語。 他走上前來,伸手將我發間的桃花簪推得緊了些,嫣然一笑:“百萬在想什么,大約是瞞不過我的。” 是啊,瞞不過的。我想什么,他從來都知道。即便只是在不經意的片刻流露出幾分黯然,卻依然逃不過曲徽聰穎剔透的心思。 我心中緊了緊,沉默半晌,這才小聲道:“我……我好想慕秋。” 曲徽彎起嘴角,向我伸出手:“去靖邊吧?!? 朦朧夜色中,他一襲白衣曳地,桃花打著轉兒旋落肩頭,散出一片旖旎。 “嗯。”我將手放入他掌中,緩緩握緊。 一并握住的,還有余生幸福而綿長的歲月。 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