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啟蒙者-《父親的江》
第(2/3)頁
“伢們啊,今天我把我們家的財路回絕了,八十大洋,對我們家是個大錢。但是你們要曉得,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拿了把頭的錢是要做壞事的!我們家的人,能去幫著把頭欺壓窮苦力嗎?就是餓死也不能做那樣的事!”
過了兩天,那師爺又來了,這次家里人沒給他讓坐,老三還說:“你走吧,再莫來了,我們家的人和你們不是一路的!”師爺呵呵笑著,就再不來了。
半個月后,天鵬去花園山給人建房子,天黑回來,在一個小巷子里被二十多人逼住了。
那伙人一色的短棒,沒有一句話,上來照頭就砸。天鵬躲閃著,但對方人多,又都是二十歲的小伙子,加上地方狹小,天鵬的武藝施展不開,所以身上還是很挨了幾棒。
正在危急之時,巷子那頭來了一大群人,聽見有人大聲喝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什么人在此行兇!”為首的是位先生,穿著長袍,他邊跑邊叫:“快快報告警察局,一個也不叫走了!”后面跟著的是一群年輕人,多戴著學生帽。聽見打手中有人吃驚地說:“董瘋子來了!”領頭的便一聲呼哨,呼啦啦,一陣腳步聲,都跑了。
那先生走近,問天鵬:“他們為什么打你?”天鵬說不知。那人笑道:“說不知,就是知道了!現如今這世界,是有許多事情說不清楚的?!睂W生中有人認識天鵬,董先生便吩咐幾個學生送天鵬回家。
傅家人正等天鵬回家吃飯,見來了這么多人,都吃驚。到問清情況,便趕緊給學生們倒茶,學生客氣地說不要,都走了。
天鵬說:“今天幸虧董先生,不然,就要吃大虧!”
傅家姆媽找街坊討來紅花油,給天鵬搽傷處。天鵬脫下衣服,只見背上,肩上到處都是青紫的條痕。
第二天,傅家姆媽帶著老二,去給董先生道謝。
董先生四十年紀,說話不緊不慢,平和說理,很中聽。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這是我中華的傳統!”他說:“這天下是全體民眾的天下,不能為少數有錢有勢者專有??上壳皠诳啻蟊娛侨鮿?,但只要有人欺負我勞苦大眾,我們就要抱成團,理直氣壯地制止他們。我不過盡了國民一分子的本分而已,沒什么好謝的!”
顏法聽著,句句新鮮,見這先生平和近人,說話可親,便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可是他們人多勢眾,又有錢,又有官府幫他們,我們哩,要什么沒什么。比如昨天,他們能叫來幾十個人…...”
董先生笑了起來:“我們不也幾十個嗎?我的學生還要多。還有,你們涵三宮做苦力的有多少?”
顏法說:“總有幾十個吧!”
“對了嘛!”先生說:“一條小街幾十,武昌是多少?武漢又是多少?你算算,這么多苦力要抱成團,誰敢輕視!”
顏法聽得越發新鮮,還要問,傅家姆媽說:“莫耽誤先生的時間了,他是貴人,事情多得多!”
董先生說:“嫂子這樣說就見外了,我是什么貴人?不過讀了幾本書而已。我看你家顏法倒是聰慧得很,要不讓他來我這里讀書?”
傅家姆媽說:“他要做工??!”
先生說:“可以晚上來,我這里隨便得很,學費不是問題,有就給兩個,沒有就算了,反正我老家有幾畝薄田,不靠學校吃飯!”
顏法便沖動地說:“那我就來!月底老板發了工錢,我就交學費。”
董先生說:“不急,夜校學費減半,你家吃飯的口多,就再減半,實在不行就全減。嫂子你看如何?少年人,多學點東西,將來走出去,不吃虧的!”傅家姆媽說:“就是有些不敢當啊!”臉上已經有喜色。
第二天天黑,顏法就去了董先生那里。
一面石灰斑駁的老墻,三面是板壁,從黑黝黝的木頭橫梁上吊下來兩盞昏黃的電燈,燈下擠擠地坐著幾十個人。
老師就是董先生。他手拿粉筆,在那塊大大的黑板上寫下字來,字很大,看得很清楚。
“國家”。
董先生這樣解釋:“國是由家組成的,家又是由一個一個人組成的,所以國家的根本是人。人是有權利的,在國家之內,每個人的權利是不分輕重的,不管是苦力,還是老板把頭,由于都是一個人,所以都有一樣說話的權利?!?
然后他叫一個學生上去,在黑板上模仿他寫“國家”二字。
董先生在黑板上畫了一只雞的圖形。 “誰知道這是什么嗎?”
一屋人都答不出來。過一會,有個楞子憨憨地說:“雞!”聽的人都笑了。接著就有人說“公雞”“母雞”,一時笑成一片。
董先生說:“不錯的,是雞。可是它不是用來煨湯的雞,是我們中華民國國土的形狀!”
一聽到“國土,”滿屋就肅然起敬了。
董先生用粉筆點著“雞頭”說:“這個地方,是東北,離我們這里幾千里地,冰天雪地,但是出產豐富得很!如今日本在那里住著軍隊!”又點著“雞腳”下一個小塊塊說:“這個小塊塊是臺灣,有名的出甘蔗和大米的地方,一年產好幾季糧食!但是在清朝手里,被日本人從我們國家劃出去了,如今是日本領土。”
一個少年瞪著眼問道:“中國的土地,怎么能隨隨便便就丟了呢?”這少年是顏法街坊,叫劉福,爹是給人擔水的。
董先生看著劉福,嚴肅地說:“問得好!我們的土地,外國憑什么要了去?因為我們的軍隊和他們打仗打輸了,被他們把土地硬搶了去?,F在到我們這里來的,都是強國,他們有先進的武器,用武器來壓迫我們,他們的想法,是最后將我們的中華瓜分,各人得一塊!”
董先生說得慷慨激昂了,那教鞭上下舞動,淡淡的胡須,有時眉飛色舞,有時悲戚低吟,少年們都被感動了。
夜里放學回去的時候,劉福和顏法還有幾個街坊都緊緊挽著手,在寂靜的街道上跨步走著,少年的心思,還深深沉浸在剛剛聽到的,祖國災難重重的懷想中。
有一天晚上,顏法在講臺上看到了向家少爺向雨南。他家也住涵三宮,是個大戶。
“介紹一下,這是向先生,”董先生說:“他是工廠來的,給我們講勞工問題?!?
向雨南穿著鐵路工人的舊制服,袖子挽著,臉上似乎還有油污,他在江岸鐵路上做雜工。
和董先生一樣,他先在黑板上寫字:“勞工神圣?!?
“這是什么意思呢?”他轉過身來,從容不迫地說:“這就是說做工的,種田的,賣菜的,挑水的,一切憑力氣吃飯的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他只比顏法大七八歲,卻也是滿腹學問,出口成章,說話不打梗,不重復,極具演講天才。他從火車談起,鋼鐵的冶煉,鍛造,錘、焊、卯,每道工序都要大量的人工,今天鐵路上跑得比風還快的火車,卻原來是成千上萬勞工流的數不清的汗水鑄成。再談房子,和泥,燒窯,搬磚,做屋架,上梁,行行都要流汗。所以普天下的財富,歸根結底是勞工創造的?!皠诠げ粋ゴ螅€有哪個偉大?”他問。
接著他談到勞工的窮苦。那些創造出來的財富,本來應該歸勞動者所有,但是勞動者無權無勢,大部分財富都被有權有勢的人奪去了,所以勞動者就貧窮,就吃了上頓沒下頓,就賣兒賣女。在鄉下,農民的糧食大多數也是被富人拿去,遇到災年,就逃荒。
顏法他們津津有味地聽著。向雨南的講課,雖然不像董先生那樣引經據典,上下縱橫,但是更貼近人,舉的例子都是人人知道的,叫人一聽就懂。
下課后,向雨南喊住顏法和劉福,說要請他們宵夜。除了他們三個,董先生,鐵路來的雜工,一起總有七八個人,在小攤子上吃了米粉,還喝了點白酒。臨走,向雨南叫顏法常到他家去玩,顏法答應了。
顏法回到家里,不免口里有些新詞,老三顏勝就笑他,說他去了不多時,瘋勁就看看起來了。
老大顏啟也說:“我看你不要去夜校了,我們總是要靠勞力吃飯的,天下事曉得那多有什么益處呢?想多了把腦殼想壞了!”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