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兒女情真-《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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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對桃子,真個是無微不至。
窮人家,大碗實缽吃粗糧粗菜,桃子卻是專門的小碗,盛著細糧,菜是為她一個人做的,或是雞蛋,或是豆腐,都是平時不大上桌的。有時,傅家姆媽買來一條魚,燒好了,一餐給桃子吃半條。傅家姆媽弄來一個小罐子,一次只能煨兩碗湯,給桃子一個人喝。
連小妹顏珍都不能吃這些東西。她知道家里窮,也沒怨言,每天,她進門出門,總要問個“二嫂今天好些嗎?”
桃子躺著,床上的被單隔幾天就換。衣服也是勤換,都由老母親洗。
夜里,顏法坐在桃子床邊,桃子精神好些,就和她說說話,若桃子累了,他就給桃子扎好被子,靜靜地看著她睡去,往往到夜深,才回到自己床上去睡。
有時桃子精神好些,會流著淚對顏法說:“你弟兄們花錢出力,老人家這樣操心,接回我這個廢人,咳!”
顏法說:“哪個說你是廢人啊,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桃子長嘆一聲:“老天爺啊,不睜眼的天啊!”
的確,所有弟兄,都對桃子恭恭敬敬,他們用光了積蓄,不但沒有一點后悔,反而處處怕桃子不開心。就連老三,那樣粗齒的漢子,也是一口一個二嫂,說話叉手不離方寸。
盡管這樣的照料,桃子的病仍不見好轉。
那時候盤尼西林還沒有到中國來,肺結核是最兇惡的殺手,莫說一般百姓,就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得了這個病,也毫無辦法。有錢人多采取療養的方法,到風景區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山水之間靜靜養病,也有很少的人這樣讓身體慢慢好了。說到底,就是個細菌,人體有時候能發生奇跡。
顏法天天盼著這樣的奇跡在桃子身上出現。除了去醫院,他還請老中醫胡聾子來了幾次,商量用中醫方法治療。中醫的理論是陰陽五行,胡聾子的確很有經驗,但是他的藥也只能清火,不能撲殺兇猛的細菌。
民間把這病叫“富貴病”,即身體不行,需要營養,見效很慢,必須長期療養。
“富貴病”還有一個特征,病情是一點點惡化的,這種惡化幾乎是悄悄的,有時候,病情甚至停止發展,叫人欣喜。桃子到傅家的頭幾天,因為精神愉快些,加上營養補充,她自己說身子好過多了。其實這只是假象,沒幾天,她又只得躺下。
治療“富貴病”是一場持久戰。顏法不能在家呆著了,他得出去干活。這次的工作地點很遠,在接近郊區的地方。
每天天不亮就要走,出門時,桃子醒了,她弱弱地問:“要走啊?”顏法便回過身到桃子床邊,握住她的手。桃子的手已經很瘦弱了,握上去,感到骨頭的纖細。過去那個健康活潑的桃子呢?顏法心如刀絞。
桃子無限依戀地看著顏法:“我總怕這樣一覺睡過去,再也看不見你了!”顏法強笑說:“哪里會啊!我們還要一起過幾十年的!”桃子搖搖頭苦笑。她顫巍巍地給顏法理順頭發,自己縮進被子說:“你走吧,要吃飯啊!”
晚上顏法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桃子已經被家人招呼吃過飯,也吃過藥了,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著樓板,顏法進屋,桃子眼里露出欣喜來。
“今天累么?”
顏法照例說不累。
“哪里能不累啊!端人的碗,不下力怎么能行?我就是擔心你,你心眼太實。將來要是我不在了,你記著,和人打交道,凡事要多個心眼!”
顏法聽見這話,只覺得想哭。桃子的話里總有一種不祥的意味,叫他心酸。這幾天,他上工路過寶通寺,到廟里去了好幾次,求菩薩保佑桃子平安。有個老和尚,看顏法心誠,特地問了他緣由。得知桃子的病況,那和尚說:“人都有個命定的,不能違抗,要是萬一將來你夫人留不住,不要太難過!”
這些都在顏法心里,不能對桃子說。其實他知道,醫院已經沒有辦法了,那個善心的醫生已經告訴他,可以用的藥都用了,桃子的病情還在加重。中醫現在只開些解熱清火的湯水,對這樣厲害的病菌,幾乎沒有什么效果。
顏法吃過飯,打一盆溫水,給桃子擦身子。昔日那姣好的身軀如今已經瘦骨嶙峋,皮膚也失去了光潔和彈性。顏法輕輕的,一點一點給桃子擦洗著,水的溫度正好,大約桃子也感到舒適,她無力地靠在顏法厚實的胸懷里,聽得見她略帶喘息的呼吸聲。桃子的眼睛,還是那樣好看,只是里面的光澤不見了。
兩人靜靜地偎在一起。桃子臉上又有了笑意。
“顏法哥,”桃子很小的聲音,“你知道嗎,很久以前,我就老做今天這樣的夢,夢見你這樣溫和地對待我。我沒有看錯人!”
顏法輕輕撫摸著桃子的臉說:“桃子,我會永遠對你好的啊!”
桃子嘆氣說:“可惜我沒有力量對你好了!”
顏法說:“你對我的好,都刻在我心里了。”
兩人慢慢說著,彼此都感到對方的柔情。桃子忽然哭了起來。
“顏法哥,我太傻啊,我一直就想對舅娘說,把那邊退掉,一直不敢說。要是早像今天這樣,我就不會得這病了吧?你不知道,這么多年,這事一直像石頭壓在我胸口,夜里,想到這事,就像氣也喘不過來!”
顏法拿來毛巾,為她拭去淚水。桃子說了這么多話,出了力,就要躺下,顏法為她壓好被角。
“顏法哥,別走!”桃子央求說。
夜已經深了,外面屋里一片寂靜。顏法去關了燈,脫去外衣,輕輕進了桃子的被子。怕擠著桃子,他盡量側著身子,桃子卻一下子反過身來,緊緊貼著他的胸膛,桃子的身體那么纖細,就像一個孩子。無限柔情在顏法心里升起,他小心地撫摸著桃子的背脊,唯恐稍稍用力,就把桃子傷著了。
“顏法哥,”桃子呢喃著,“今生遇到你,我怎么也不后悔了!我們的時間太短了啊,如果我今生不能伺候你,來生一定報答你!”
顏法說:“我們的今生才開始呀,等你好了,我們會比所有的夫妻都好的!”
“可是我好不了啊,顏法哥,我對不起你呀!”桃子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淚流在顏法胳膊上,熱熱的。
靜靜的夜里,顏法輕輕拍著桃子,聽見桃子的呼吸漸漸均勻了。又過了很長時間,顏法將桃子的手輕輕挪開,起身下床,為桃子把被子掖好,倒在自己的床上合上眼。
時間在這樣的消磨中一天天過去,桃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連吃東西也不行了。付家姆媽想了很多辦法,把瘦肉剁碎做丸子,桃子只吃兩口,就沒食欲了。
桃子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早上,顏法要出門,桃子很微弱地要他過去。
桃子喘著氣說:“現在你每天出去,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看見你。夜里做夢,我看見爹媽來接我了!有句話我要告訴你。”
顏法蹲下來,把頭放在桃子枕頭邊。桃子說:“我要是走了,你莫太傷心啊,我是念著你的好走的!人都是命,我們今生沒有做夫妻的命,留著這個情,來生還有的。以后你要去找個好媳婦,比我好的。但是不要忘記我啊,把我埋在傅家墳里,清明時候,記得給我燒張紙!”
說完這些話,桃子又累了,喘著氣,無力地躺下去。
顏法為她蓋好被子,眼里噙著淚。桃子,真的到生命的盡頭了嗎?
那天下午,顏法干完活,急匆匆回家去,還沒到門口,就看見很多人在那里鬧嚷嚷。走近去,一副白色的對聯貼在門兩邊。
桃子靜靜地躺在床上,毫無聲息。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永遠閉上了!
從把桃子接到家里來,整整半年,桃子終于沒能斗過病魔,桃子太弱了啊!顏法坐在板凳上,雙手捂著眼睛,熱淚從手指縫里汩汩流出,卻是無聲。
忽然想起桃子的往事,想起鄉下那個月如勾的夜晚,想起桃子對自己的親熱,那樣知心的話語。顏法的心一陣接一陣扯著疼。
心是空的,世間一切都那么虛無縹緲,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那樣好的桃子走了,孤單單去了另一個世界!
是姆媽搖著顏法的肩。“顏法,顏法!挺住,還有蠻多事情要你做的!”姆媽的眼睛又紅又腫,聲音沙啞,卻在屋里走來走去,指揮弟兄們做各種必須做的事情。
決定把桃子埋在傅家祖墳里。所謂祖墳,也就是一個小土包而已,傅統領和老夫人安息在那里。土包上生著一些灌木,其間有一棵楊樹,已經有碗口粗了,風吹過,樹葉婆娑,桃子就長眠在楊樹下。
第三天,顏法一個人去墳上。
燒完紙錢,將一杯酒澆在地上,顏法無力地倚在桃子墳上。墳包還是新的,散發著泥土的腥氣,隔著泥土,葬著他最心愛的人。真是不敢想象,生離死別發生在那樣短的時間里,命運,竟是這般無情!顏法靜靜地睜著眼,真想再聽到桃子的聲音呀!明知道那只是幻想,桃子永遠離開了他。沒有桃子,自己的生命也去了一半,顏法看看四周,一切是那樣了無生趣,灰蒙蒙的,荒草、枯樹、寂無人聲的曠野,這一切給他一種深重的壓力感。
顏法閉上眼,回想著桃子的音容笑貌,試著想象和桃子說話,忽然一聲烏鴉的嘶叫,睜眼看,四下靜悄悄,就自己一人而已。頓時胸腔內一種撕裂般的無奈。
顏法起身,對著桃子久久低著頭。桃子,我的愛人,你好好睡吧,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你的!
鄰居都說顏法癡了。他對什么人都不說話,低著頭一個人悄悄地進出。那些天,他每天下工,都要去桃子那里坐坐,一個人呢呢喃喃,直到月亮上來才離開。遇到有時休工,他一早就去桃子墓上,就那樣呆呆地坐一天。
娘看著心疼,對他說:“兒啊,莫太難過,人都是命啊!”
“姆媽,我曉得!”顏法短短地應一句,眼睛卻早已濕了。
命運對傅家的打擊沒有就此止步。就在桃子去世不久,顏玉的噩耗傳來了。顏玉在和丈夫拌嘴之后,喝下砒霜,拋下一個年幼的兒子,撒手人寰。
顏玉對一個少女時期的女伴說過,自從出嫁,她沒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渡過。女伴勸她想開些,她只是噙著淚搖頭。
這個給了弟妹們那么多溫暖的女子,從出嫁那天起,就忍受著種種屈辱。婆婆不給好臉色看,丈夫生性愚鈍,妯娌之間,如同敵人,動不動就有冷語,說她是“小轎子接來的!”貧窮的娘家,不能給她任何幫助,她獨自在那個大家庭的歧視中熬著時光。她也曾和大多數婦女一樣,把希望寄托在將來,可是通往將來的路太漫長了!當她知道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到達“將來”的時候,她選擇了死。
天鵬和傅家姆媽一夜之間老了許多。傅家姆媽哭得已經沒有淚了,她沙啞地對著空中喊道:“老天,我們做錯什么了,讓我們遭受這樣的罪!”天鵬一袋接一袋抽著煙,眼睛里閃著憤怒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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