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地獄中-《父親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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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頭發半禿,挑著擔子經過芷秀的院子。
“德濟,德濟!”叫了兩聲。
德濟仰起頭,看著那人,眼睛漸漸瞇縫起來:“你是周哥哥啊?”
“德濟好孩子,還認得你周哥哥啊!”那人蹲下來,摸著德濟的臉。
外面的聲音驚動了芷秀,她走出來,看見那男人,驚喜地叫一聲:“周大哥!你怎么回了?”
那人趕緊看了看四周,低聲說:“這是你家啊,進去說吧!”挑起籮筐進了院子。
原來這人是周家包子館的后人,大號叫周家亮,為人厚墩,不善言詞,一直沒有娶親,孤身一人過。日軍逼近武漢,大家都去逃難,他跟著家人一起,逃到了武漢附近的鄉下,原指望日本人很快就走的,誰知不但不走,而且將附近地方都占了。他們在鄉下,日子長了,缺吃少穿,過得很艱難。他看看無望,告別家人,一個人回涵三宮來了。
“你想想,在鄉下又沒有地,又沒有房,帶去的幾個錢很快用完了,再往后,吃什么,喝什么?再說那里也有日本人,抖起狠來,不亞于武漢!我就回了。管他哩,只要能吃口飯。”
芷秀問他家人可好?他嘆口氣說:“哪里能談好字!兵荒馬亂的年頭,老百姓哪里有個好?不過是都活著,就是最好的了。”
周家亮問芷秀,現在生活怎么過?芷秀說還沒有找到工作。周家亮想想說,他現在收荒貨,生意還不錯。他發現有一些好東西,像玩具啦、舊衣服啦,當廢品賣劃不來,他一直想擺個攤,自己出售這些物件。如果芷秀愿意,可以先擺個攤試試。
芷秀說,反正自己沒事,不妨試試。
小攤擺在胭脂路口,附近街坊都來圍著看。芷秀把周家亮收來的舊貨,該擦亮的擦亮,該洗凈的洗凈,雖是舊貨,擺出來,也很可觀。竟然有兩個日本女人也來看了!她們拿起一個舊瓷菩薩,用手絹擦了又擦,嘻嘻笑著,掏錢買下了。
周家亮收來的東西越來越多,一些鐵啊銅啊,他直接賣給廢品屋,稍有些新奇的就交給芷秀。經營了半個多月,算了算,除了吃飯,還能給德濟和兵兵買點點心吃哩!
但是好日子注定不長。
一些生活沒有著落的人,餓極了,不免偷雞摸狗,有那膽大的,偷著偷著,偷到日本人頭上了,這下捅了馬蜂窩。
一天,日本憲兵隊通往外面的電話線被人割了幾十米,當即派出了大批軍警,搜查沒有結果,日本人憤憤的,將電話線接上,誰料沒過幾天,電話線又被割了,日本人怒不可遏,采取了大規模的行動。
事發地所有居民都被抓去,附近所有收荒貨的貨郎都被抓去,所有開廢品屋的中國人都被抓去,連芷秀也被帶走,一共抓了兩千多人,全部押到漢口日本憲兵總隊,命令這些人蹲在操場上,任毒日曬著,也不給一口水喝。
不時有人被帶進那所恐怖的大樓里去,拷打聲,慘叫聲不絕于耳。訊問的內容只有一個:收沒收那些電線,知不知道電線的下落,或者知不知道誰偷了電線。
芷秀和周家亮蹲在一起。看周圍,黑壓壓一片中國人,都低頭蹲著,不敢抬頭,更不敢說話。
忽然,一個日本兵走過來,拉起周家亮的衣領,提小雞一樣往大樓里拖,家亮嚇得渾身哆嗦,叫著:“不是我呀,我沒有看見呀!”立刻上來幾個日本兵,拳打腳踢,將他踢進去!
芷秀看著,一聲不吭,心里激烈地跳著,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憤怒。
過了大約十多分鐘,幾個日本兵將周家亮提出來,他已經不能走路了,日本人把他踢皮球一樣踢了幾個滾,任他躺在地上,抽搐著。
沒人敢去管他。芷秀心里實在不忍,蹲著過去,一邊用手絹擦他頭上的血,一邊輕聲叫著:“周大哥,周大哥!”這個時候,要是有口水給他喝就好了,看看兇惡的日本兵,芷秀不敢開口。
日本兵看到了芷秀的行動,兇狠地瞪著她。
已經到了下午,太陽毒箭一樣射下來,地上火一樣烤人,日本人不許人們站起來,人人心里發慌,有幾個年紀大的已經暈過去了,日本人不許去救,也不給一口水喝,饑餓和干渴折磨著兩千多人,卻是無可奈何,都只有默默地忍著。充其量,蹲在暈倒的人前面,用自己的身子遮遮陽光,讓那倒下的人能延續生命。
一個收荒貨的發狂了。那人大約三十多歲,精瘦的身體,瓦刀臉,一頭的癩痢。忽然一下,他站起來,狂叫著:“老子口渴了!老子要喝水!”
芷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還沒回過勁來,幾個日本兵早趕過來,舉起**,狠狠幾下,將那人打倒在地,又用大皮靴不停地踢著,那人一會就沒有聲音了!一個日本兵舉起刺刀,亮閃閃的,向倒地的人比劃著,芷秀驚恐地叫了一聲,那日本兵扭頭看著芷秀,怪笑了笑,收回了刺刀,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人們都不吭聲。看著天上的太陽,希望它走快些,或許到了夜晚,日本人要休息,會放了這兩千多人!
太陽偏西的時候,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開,偷電線的人抓住了!
很快,一個渾身是血的小伙子被日本兵拖出來。那完全是個孩子,最多十四五歲吧?一個日本軍官走出來,大聲咆哮著,叫人們抬起頭來。日本兵把那孩子圍在中間,用刺刀逼著,一會,將那孩子的衣服褲子全部扒光,那孩子渾身顫抖,瘦弱的身子像小雞一樣,皮膚上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人們驚恐地看著,不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很快,一隊日本兵牽來了幾匹大狼狗!
一聲令下,幾匹狼狗瘋狂地撲上去,撕咬著那孩子。聽得見慘叫聲,慘絕人寰。幾匹狼狗,有的咬手,有的咬腳,那孩子疼瘋了,無奈地掙扎著。忽然,一只狼狗猛沖上去,一口將孩子的生殖器撕掉!“媽呀——“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便什么聲音也沒了!
周圍的日本兵,都在獰笑。
幾匹狼狗猶自在撕咬那毫無動靜的軀體。遍地的中國人,戰戰兢兢,打擺子一樣顫抖著,上下牙齒敲著響,有人已經嚇癱在地上!
直到太陽快落下,日本人才放了這些中國人。人們渴了一天,加上驚嚇,好多都不能走路了。日本人責令能走的人扶起他們離開。一大群人,像從閻王殿放出的,有氣無力的四散開去。芷秀扶著周大哥,一步一步艱難地走著,一直走到江邊。
到了這里,人們瘋狂地去捧起江水喝。芷秀扶著周大哥到江邊,周大哥蹲不下去,芷秀叫周大哥歪在灘上,自己下到水邊,兩手做成勺子,捧了幾捧水,喂了周大哥幾口,然后自己才去喝。
幾個船工,知道今天日本人的暴行,不敢說什么,卻一直將小船灣在江邊,等武昌的人過江。芷秀扶著周大哥上去,才說給船錢,船老大搖搖手:“什么錢不錢,什么時候了!”這船老大四十左右,壯實的身腰,四方臉,臉上兩只大眼睛,周圍爬滿魚尾紋。
幾條小船,坐滿了遭難的人們,氣息奄奄,面如土灰,沉默寡言,似乎日本人的刺刀還在身邊。幾條船相傍著,無聲無息滑行,四下是長江寂寞的波濤。
船到江心,那個大眼睛船老大停住櫓,仰面望著天,癡癡地不發一言。忽然,他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低下頭去,稍頓,那低首處凝重而遲緩地騰起一串古老的音符來:
“蘇武牧羊北海邊,雪地又冰天,一去十九年,渴飲雪,饑吞氈,野幕夜孤單。心存漢社稷,夢想舊河山!歷盡難中難,心如鐵石堅……”
這一個“蘇武牧羊,”中國人耳熟能詳,講述古代漢朝使節蘇武堅貞不屈終回故國的故事。寂寞的江心,歌聲像不絕的江水,沉郁蒼涼,撞擊著人們的心。
人人都為這悲壯的古曲所動,卻是無一人出聲。芷秀眼里漫起淚水來。哥啊,你聽見了嗎?林連長,你聽見了嗎?你們的弟兄們都聽見了嗎?父老鄉親在刀尖上掙命啊,你們幾時能回!
一步一步挨到涵三宮,把周大哥送回家,街坊們都來問,芷秀什么也不說,只是趕快燒灶,給周大哥熬了稀飯,喂他吃了幾口。
周大哥喝了稀飯,又在床上躺了會,精神好多了。他掙扎著對芷秀說:“你快回去吧,德濟和兵兵一天沒吃了!”芷秀點點頭說:“周大哥,我明天來看你啊!”趕緊出門,三步并作兩步往家趕。
天已經黑盡,院里也是黑的,芷秀進屋,拉開電燈,看見德濟和兵兵依偎在床上,已經睡著了。兵兵的臉上有淚痕。
芷秀心里一陣疼。可憐的孩子!
做好飯菜,叫醒德濟,德濟看見姐姐,高興地笑了,說:“姐姐,今天的老東好兇啊!他們沒有打你吧?”
芷秀說:“沒有。你看姐姐不是好好的嗎?”兵兵也醒了,跑過來抱住芷秀的脖子,一邊說:“姑姑你去這么半天也不回,我跟德濟舅舅在門口望你望了好多道,到天黑了,德濟舅舅叫我回屋,我不肯,我說你會回的嘛!”說著又哭了。芷秀笑著說:“好兵兵,真乖,姑姑當然要回啦!要回來跟你們一起玩嘛!”
兩個孩子大口扒著飯,芷秀卻一口也吃不下。今天那孩子太慘了。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要是他的父母看見那情景,就是心疼也疼死了!
日本兵,你為什么要這樣殘暴啊!
十多天后,一個晚上,周家亮拎著兩袋點心,到了芷秀院子里。
兵兵見了點心,高興地叫著周伯伯,周家亮給他幾塊點心,又給德濟幾塊,德濟拿著點心,一定要芷秀吃。芷秀笑笑說:“弟弟,你吃吧,我不餓啊!”
周家亮喝了水,悶悶地對芷秀說:“我要走了,要離開這里!”
芷秀驚奇地看著他問:“你不是從外面跑回家來的嗎?怎么又要走呢,去哪里啊?”
周家亮嘆一口氣:“哪里有什么家啊,國破了,哪來的家!”
沉默一會他說:“當初逃難的時候,我就說,我們要逃就逃遠些,他們不肯,說就在附近鄉下,躲過了開頭就好了。結果留在老東管轄的地方。你看到了的,老東多么兇啊!那天,無緣無故的,我就差點送了命!”
芷秀問:“你有地方去嗎?”
周家亮看看窗外,小聲說:“我想到四川去。那里是大后方,中國的軍隊在那里。我想就這么討飯去,從鄉間小路上走,從大山里翻過去。到了那里,我想去軍隊里,求他們收下我,哪怕是做飯,哪怕是養馬,我也求他們收留我,我年紀大了,可是還有力氣,給我一桿槍,我還能和鬼子拼!”
芷秀看著這個厚道和善的中年人,那天還是那樣的膽怯,而現在他所說的,足以叫人敬佩。
周家亮起了身。他抱住兵兵,在他額頭上親了親,又摸了摸德濟的臉,對芷秀說:“我走了,你莫出來送,招呼旁人看見了!”說著就出門,芷秀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回來,一手拉住德濟,一手拉住兵兵,呆呆的,好長時間一句話都不說。
為了孩子吃飯,芷秀只得去一個日本商人家做保姆。
那人叫松本,商行開在長街上,一個很熱鬧的位置,住家卻在涵三宮。
每天早上,兩輛黃包車歇在門口,松本夫婦出門。一個去商行,一個帶兒子倉野去學校。中午時分,黃包車回到門口,芷秀做好飯菜,伺候他們一家吃飯。飯后照例午睡,下午,夫人秀子就不出去了,在家清理賬目。晚上,松本要天黑才回。伺候主人一家吃過飯,洗好碗筷,芷秀才能回家。
回家趕緊炒菜,三個人一起吃飯。
記不清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子,一年,還是三年?漫長的、幾乎沒有任何希望的日子,記憶在這樣的日子里總是那樣模糊。夜里,當倆孩子睡著之后,芷秀往往獨自坐在暗夜里的凳子上,冥思苦想,想著什么時候能夠看到哥哥。
由哥哥,想到林連長,那個快樂勇敢的年輕軍官。他是她的成果,是她用耐心和溫柔挽救下來的生命。這個戰斗英雄,從離別后,又將經歷多少戰斗呢?林連長離開的那一刻,芷秀的心像掉了什么一樣,那種感覺,她一輩子記得。“等勝利再見!”當時無數年輕人這樣告別。可是哪年哪月能夠勝利啊?拿出那張照片,年輕的林志忠無畏地看著她。“報國!”
往往在這樣的思緒中,芷秀才不知不覺地睡去。
那天夜里,德濟和兵兵剛剛睡著,芷秀在電燈泡上罩上一圈紙,擋住燈光,她拿著針線,為兵兵縫補白天撕裂的褲子。
外面有人叫她。
“芷秀,芷秀!”聲音好熟悉,卻又陌生,地道的武昌口音,似乎夾雜著一點南方的方言。芷秀出去,抽開院子大門的栓,一個男子從外面進來。他戴著禮帽,穿著長衫,提著個小箱子,看著芷秀,親切地問:“你好嗎,這幾年?”
“大哥!”芷秀驚喜地大叫一聲:“你從哪里來啊,你們都好嗎?”拉著他的手,直到屋里才松開。
來的人,是傅家老大顏啟。
顏啟一副商人打扮,說話不緊不慢,不大的眼睛,警惕地看著周圍。
芷秀給他倒了水,問他吃飯沒有?顏啟擺擺手說:“什么都不要忙,我吃了。”
芷秀迫不及待地問他們在衡陽的情況,問傅家姆媽,傅家爹爹,還有顏法顏勝以及他們的家人,問小有為。
顏啟臉上浮起難過的神色:“你不要問了,一言難盡!”他略略講了傅家逃難一路的情況。兩老都已經去世,講到小有為,在飛機轟炸下被悶壞,沒有醫藥,就那樣吐血死去。
沒聽完,芷秀的眼淚已經流下來。那樣慈祥的老人都走了!尤其是小有為,那樣聰明可愛的孩子,小小年紀,竟也死去。再也見不到了!芷秀的心扯著疼。傅家,是他們兄妹倆另一個家,娘去世后,那些凄風苦雨的日子里,傅家人伸出熱情的臂膀,給他們兄妹一個避風雨的窩。不是傅家,真是不堪設想。
好人命不長么?記得娘說過這話。
不過顏啟也帶來了好消息。
“你知道嗎,日本人的日子長不了!”顏啟眨著小眼睛興奮地告訴芷秀。
芷秀在武漢,什么消息都沒有,日本人封鎖了一切消息,老百姓要是偷偷傳個什么消息,被日本人知道了,就是闖了大禍。從日本人報紙、電臺上傳出的,都是什么在哪里消滅“土匪”幾千啊,什么在太平洋消滅美國軍艦多少啊,什么擊落美國飛機多少架啊,聽多了,叫人不得不疑惑。
顏啟在后方,知道的事情就多得多。
“已經把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了!”顏啟神秘地說:“現在日本國土上,天天是美國飛機轟炸!日本兵艦都被炸光了!”啊,這可是頭一次聽到。
忽然想到,顏啟從后方來,帶來這么多消息。他是來干什么啊?
“大哥,你是他們派來的?”芷秀擔心地看了看窗外,窗外靜靜的。
顏啟笑著搖搖頭:“我哪是搞這的料子,老二還差不多。我是做生意的。”他告訴芷秀,他和朋友打伙,集資弄了兩木船的草紙,從湖南運到武漢,想在這里出手,賺幾個錢。
“聽說賓佬在日本人那里混事?”
芷秀告訴他,賓佬是“雞雜鴨雜”,老百姓都罵的。顏啟說:“我管他是雞雜還是鴨雜!只要能幫我把貨吐出去,我就分錢他!”
芷秀覺得不是很對頭,囑咐顏啟:“大哥,你還是先跟他見面談一下,看他怎么說,不要輕易把貨交給他。”顏啟說:“再怎么說,賓佬也是小時的伙伴,總不會壞我的事!”
天已不早,顏啟回木船上去睡覺,芷秀送他回來,心里總是不踏實。
第二天,顏啟買了兩瓶酒,提著去見賓佬。
顏啟一路問到偵緝隊,門口一個小便衣,看見顏啟,瞪起眼睛問:“干嘛的?”顏啟說是老朋友找徐賓佬,那張臉馬上堆起笑來,朝里面喊了聲:“徐隊長,來客了!”
里面走出一個人。一身“向陽紗”的黑上衣,青緞子燈籠褲,腰里殺一根寬皮帶,邊分頭,足蹬亮閃閃的黑皮鞋,最顯眼的,是屁股上吊著一支****。
“哪個啊?”問著話,只顧給自己點香煙,看都不看來人一眼。
顏啟看這架勢,心里也犯了嘀咕,已經這樣了,只得親熱地喊道:“賓佬,我是顏啟呀!”
賓佬聽見顏啟,一楞神,狠狠抽一口煙,朝天吐出冷冷的一句:“是老大啊,進來吧!”說著掉頭走進門去,顏啟跟在后面,此刻,他有些后悔了。
賓佬走進一個房間,里面一個大桌子,他坐在桌子后面,叫顏啟在面前凳子上也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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