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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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騾子身邊撓頭皮。他的頭上早就糊滿了泥水和汗水,現在結了塊,又癢又痛。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揭了下來,放在**的大腿上,試探著用手去撓。他很小心,撓頭時,他把粘在頭皮上的一塊塊污穢不堪、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污垢輕輕摳下來,盡量不碰到頭上的傷口。二牲口和三騾子這時正在商量該不該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們對這個問題沒有一致的認識,二牲口主張扒,三騾子卻不主張扒;他們都扭過頭來征詢小兔子的意見,小兔子卻不回答。小兔子現刻兒對自己的生命頗有些不負責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還能活著爬到地面上去。當他們三人摸了幾天,又摸回到原來的老地方時,三騾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腳大罵,惟有他平靜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這么一個結局似的。現在,他們又摸到了這條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條使他們上過了一次當的斜巷;往后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獄,二牲口認為,不管怎么樣,不管這堆堵塞物多么難扒,都要扒一下試試;三騾子卻主張退回去,退回到打馬巷道的后面,另尋新路。
兩人開頭還悄聲商量著,后來,干脆爭吵起來。
就在二牲口和三騾子爭吵起來的時候,小兔子看見了那個他已見到過兩次的面孔,他看見了他的窯神爺!
窯神爺是猛然間出現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遠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雙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里,閃現著螢火一般的光亮;他那高高凸起的腦門上,嵌著一道不規則的疤痕,疤痕的凸起處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輝;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對著小兔子的臉閃現著一絲幽冷的藍光。他的整個面孔依然呈現出一種淺藍色,像早晨明凈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著,兩片鞧成了團的嘴唇半張著,嘴里殘缺的牙齒時隱時現。
小兔子渾身顫栗一下,他那被抓在二牲口和三騾子手里的兩只胳膊,微微抖動起來。他想站起來,撲上前去,撲到窯神爺的懷里,跟他走——不論跟他走到哪里,他都決不后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撲過去,會驚動二牲口和三騾子,他怕他的窯神爺會怪罪他。
這次,他不再懷疑。他斷定這個頻頻出現的藍面孔是他的窯神爺!是的!是他的窯神爺!他的窯神爺是來救他,來保護他的,他死不了!
那藍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只像雞爪子一樣扭曲的手。那只手在一片藍光中不時地擺動著,示意他走過去,走過去。
他一下子鼓足了勇氣,猛然將自己的胳膊從二牲口和三騾子的懷里抽出來,匍匐在地上,試探著向前爬……
二牲口和三騾子叫了起來:
“兔子,你要干什么?”
“你……你往哪里爬?”
聽到了。二牲口和三騾子的叫聲,他都聽到了。他不理。他覺著他們的聲音仿佛是從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一個什么地方飄過來的,他這時只是害怕,怕那個藍面孔也聽到他們的聲音,怕他會被他們嚇走。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窯神爺沒有動。他彎著腰站在一根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蝦須一般直立的頭發,在巷風中索索飄動著,像一縷時隱時現的炊煙。他看見了他的衣裳,那衣裳很破舊,胸前補了一個大補丁,前襟上還有幾個煙火燒出的破洞,破洞里似乎在冒煙……
他向前爬時,他卻在向后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條腿是跛的,跛得很厲害,每退一步,他的身子就要傾斜一下。他退得悄無聲息,仿佛整個身子全然沒有重量,仿佛是在黑暗的空中飄。
二牲口和三騾子跟上來了,他們使勁抓他的腳,摟他的腰。他拼命掙扎,拼命張開手臂向前撲,他兩眼死死盯住他的窯神爺,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兔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呀?”是二牲口在說話。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掙,這才擺脫了二牲口的糾纏。可他的一只腳還攥在三騾子手里,他又一蹬腿,將三騾子踹到了一邊。
在他努力擺脫糾纏時,他的窯神爺沒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變得不顧一切了。他站了起來,向他面前撲去。這一撲,卻撲到了一堆實實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頭和臉都被矸石碰破了,他**著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見他的窯神爺,他就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后面;他看不見矸石,卻確鑿地看見了他的窯神爺。他顧不得臉上、頭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撲過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的窯神爺走了。他四處尋找,也沒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過去的時候悄悄走了。
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卻很納悶,他們實在搞不明白小兔子為什么要連著兩次,用頭去撞那堆堵住他們道路的矸石,他們以為他要尋死,于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兇。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個屄!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窯神爺會掐死你們的!”
三騾子覺著有點奇怪,遂小心地問:
“小兔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尋死,他狗日的活夠了!”
二牲口恨恨地道。
小兔子脫口道:
“我……我才不會尋死呢!我……我看見了窯神爺!看見了三次!”
二牲口和三騾子都驚呆了。
“說說,小兔子,快說說,這窯神爺是個什么模樣?”
小兔子抽泣著道:
“這窯神爺生著……生著一張藍臉,歪鼻子,小……小眼睛,額頭上有一塊大疤,嘴唇挺厚的,像……像兩個青紫的肉球,他是個跛子?!?
“他有多大歲數?”二牲口緊張地問。
“大概,大概有五十來歲……不,也許有六十來歲,他的頭發很硬,是直豎著的,像大蝦的須子。”
“你過去見過這個人么?”三騾子問。
“沒……沒有……沒有!”
三騾子困惑地道:
“這就奇怪了。這個人我也從來沒見過!就是早年死在窯下的人中,也沒有這副模樣的。二哥,你想想,你見過這樣的人么?”
二牲口想了一下,驚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認識過這么一個人的!這個人的模樣,和小兔子說得差不離,噢,除了那個藍面孔。不過……不過,這是他媽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騾子忙催促道:
“說說,快說說,二哥!或許……或許我也見過哩!”
二牲口道:
“不!不!你不會認識這個人的,兔子更不會見過。他死的時候,兔子還在他娘的肚子里哩!那是在青泉縣的官窯局,約摸是在光緒十六七年的時候,二號大洋窯有個老窯工叫趙老五,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沒把命送掉。一次冒頂,砸傷了他的腿;一次片幫,飛起的矸石打傷了他的頭;還有一次木車撞了他的鼻子,都沒把他搞死。光緒二十一年,二號洋窯透水,一下子死了幾十口子,這趙老五硬是他娘的爬上來了。后來,大伙兒就叫他趙半仙,趙窯神……”
“后來呢,后來他怎么樣了?”小兔子問。
“后來,他還是死了,臟氣爆炸時被炸死在窯下了。大伙兒不相信他會死,都說他是升了天!誰知道呢?那窯后來被封了,死掉的人也沒抬出來!”
“二哥,別說了!扒!咱們就在這兒扒吧!趙半仙,趙窯神來給咱們領路了!扒吧!我的好二哥喲!”
三騾子高興地喊了起來。
在這個確鑿存在的窯神爺面前,三人的意志很快統一起來,他們都固執地相信,這堆堵塞物前面就是通往井上的道路,就是通往希望的道路。
神靈在保佑著他們!
扒了很長、很長時間。
不知道他們睡過去、醒過來重復了多少次,不知道身上又被碰傷、撞傷過多少處,只知道他們帶在身上的發臭的馬肉又吃掉了一小半,巷道終于扒通了。
最初,那只是一個斗大的洞,洞那邊有風吹過來,使他們昏昏沉沉的腦袋多少清醒了一些。他們不扒了,他們想試著鉆過去,可鉆了幾次都沒鉆成功。連身子骨最小的小兔子也鉆不過去。
他們只好再扒。
不曾想,這一扒,卻又造成了上面矸石的一陣冒落,把原來扒出的洞口又埋嚴實了。
他們毫不灰心,他們已從洞口那邊刮來的風中判斷出,那條巷道應該是通的,這就是說,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沒有白費,那個藍面孔的窯神爺確實給他們指出了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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