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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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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窯民與**、土地與礦井的戰爭,斷斷續續進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備著輕重武裝的兩個團的正規軍隊,在倉促上陣的、近乎烏合之眾的窯民面前一次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發動了不下三十次進攻,可依然沒有攻進礦區一步。這對占領礦區的窯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勝利,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而對于士兵們來說,則是不折不扣的奇恥大辱!他們是軍人,他們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們是強化國家統治的暴力工具,他們沒有理由敗在這幫瘋狂的窯民面前!他們開頭并不承認這是戰爭,他們固執地認定:他們是在剿匪,他們是在努力恢復田家鋪應有的秩序。戰爭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終于搞清楚了窯民手中槍彈的來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這幫騷動的窯民,他們的對手還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盤踞大青山的土匪張黑臉,甚至包括三縣紅槍會——有消息說,三縣紅槍會已在總老師范老五的鼓動下秘密集結了,隨時有可能開赴田家鋪。他們這才警覺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爭。

    戰爭,說穿了是一種擴大了的搏斗,是武裝集團之間的群體搏斗,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斗。

    這種搏斗是殘酷的,是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七天的交戰中,僅他們一方就死傷了不下一百余人。窯民方面死傷多少,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但他們可以想象得出,有道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窯民們的傷亡人數決不會在他們之下。他們這時產生了一絲困惑,他們不知道為什么要進行這場奇妙的戰爭,他們既不代表礦井,又不代表土地,在這場礦井與土地的戰爭中,他們卻在流血,這多么不合情理!

    他們不那么賣力了——尤其是在護礦河前和高聳的礦墻下碰得頭破血流之后,他們變得縮頭縮腦了,他們領略到了這塊土地的獷悍與威嚴,明白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要擊垮一支沒有根基的軍隊是容易的,而要打敗一群和他們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的民眾卻是困難的。

    但是,戰爭必須進行下去。這場戰爭的最高指揮者,他們的旅長張貴新不能容忍這種恥辱,張貴新發誓要給這幫膽大包天的窯民們一個顏色看看!

    這時,張貴新也已完全明白了這場戰爭的復雜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連續兩次發來電報,假意詢問窯民暴亂情況,提出派兵助剿的問題,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發了份急電,聲稱,寧陽縣城防備空虛,寧陽紳耆并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聯名寫信給他,請他進兵寧陽,以防不測;他因而征詢意見,以免發生誤解,云云。張貴新大為惱怒,當即派人送信給縣城守軍三團團長吳廣林,囑他嚴密監視李四麻子的動向,只要李四麻子進軍寧陽,立即予以迎頭痛擊。兩個小時以后,他又親復一電給李四麻子,聲言:田家鋪騷亂已在解決之中,不日駐扎在田家鋪的兩團兵力將回防寧陽,故,貴軍萬勿入境,以免發生意外之變……

    李四麻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沒敢再作出進一步的行動。張貴新知道,李四麻子詭計多端,沒有十分的把握,決不會貿然行事的。他此次彈壓窯民騷動,是在執行**的命令,李四麻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公開站在窯民一邊和**作對。盡管直皖戰爭迫在眉睫,但不管怎么講,老段還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現在還沒有力量、沒有膽量公然發動一場反段的戰爭!

    然而,他也感到緊張,李四麻子電報里提及三十二名紳耆名流聯名寫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縣紳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縣紳商借機搗亂也是完全可能的,為了避免發生不測,他確要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兩個團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進礦區。他調集了所有的兵力,并將五挺機槍集中到了公司大門口,親自到大門口的一家酒館里督戰,同時命令圍礦的大兵們嚴密警惕,完全切斷礦區與鎮上的聯系,決不能讓鎮上的一顆子彈、一粒糧食再運進礦區!

    他命人以鎮守使署的名義起草了嚇人的“十殺告示”,分抄十幾份,貼到鎮子分界街兩旁的街面上。告示云:

    本鎮守使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但嗣后凡鎮上之民眾,資助礦內匪民者殺;向礦內運送食物者殺;為礦內匪民通風報信者殺;私藏武器、**者殺;聚眾滋事者殺;圖謀不軌者殺……

    在殺氣騰騰的叫囂中,他下令開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輪攻擊。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遲十三日完全解決田家鋪礦區的一切問題!

    胡貢爺從門樓上那長方形的槍眼里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鋪。這個不安分的小鎮已從夜的噩夢中醒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考慮著新的一日的生計問題。從東方無際的云層中穿刺過來的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它的每一條街巷,映照著它的每一座房屋,使這個灰暗的小鎮有了一點明亮的色彩。一縷縷炊煙伴著早晨的霧氣,裊裊升上了天空,貢爺肉眼所及的街巷里開始出現了一個個蠕動的身影——田家鋪醒來了,又一次從死氣沉沉的漫長黑夜中醒來了!

    貢爺感到一種莫名的振奮。每每看到東方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田家鋪在一片早晨的陽光中醒過來時,他的生命便仿佛輸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空虛的——他是為田家鋪而戰的,田家鋪就在他身邊,田家鋪像一個橫躺在地上的**的巨人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當孬種!

    貢爺不是孬種,這連著七天的圍礦之戰,使貢爺打出了膽量,打出了威風,打出了仇恨。貢爺肩頭上挨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就沖著這付出的鮮血,貢爺也得把這個仗打下去!他認定自己不會打敗,他相信三縣紅槍會,相信李四麻子、張黑臉最終會來支援他的。每當一個新的早晨到來,他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向著田家鋪撲來,把張貴新的大兵們打垮、打潰!

    然而,連著七天,這希望都變成了失望,范五爺的紅槍會總是在那里集結、集結,沒完沒了地集結,卻他媽的不見一個鬼影開過來。李四麻子倒是偷運過兩次子彈,可大隊人馬也沒見殺過來。貢爺沮喪時也想到過不打,想到過向張貴新投降,可這念頭在他腦子里一閃,便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否決的理由很簡單:不打下去,他胡貢爺的臉沒地方放;他胡貢爺還得作為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被千刀萬剮!現在,他不是為別人進行這場戰爭,而是為他自己進行這場戰爭!因此,不管三縣紅槍會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對田二老爺,他是很感動的。戰爭開始時,他不太擔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擔心田二老爺。他怕田二老爺釜底抽薪,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他的臺?,F在看來,他這擔心純屬多余,二老爺確乎是講仁義的。在這七天的激戰中,二老爺不顧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爺組織鎮上的人在夜間兩次強行向礦內運送食物和子彈,為此還死傷十幾個人。二老爺大約也意識到了:這場戰爭的輸贏將決定田家鋪日后的前途和命運哩!

    十一日早晨,貢爺在門樓的槍眼后面遠遠看著飄蕩著炊煙的田家鋪時,腦子里又浮出了那執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陽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馬殺過來,他想,只要他們的人馬殺過來,他就命令礦里的人殺出去,那么,這場持續七日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沒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鋪方向運動,卻看到了張貴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門附近的街巷中集結,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來的機槍。

    他立即意識到,一場爭奪礦門的惡戰又要開始了。

    七點多鐘的光景,幾挺正對著礦門的機槍同時開了火。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幾百個端著鋼槍的大兵從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里冒將出來,貓著腰、打著槍向前沖。沖鋒的大兵后面,有兩個賊頭賊腦的軍官在督戰,他們手里揮著手槍,嗚嗚哇哇地叫喊著什么。

    這攻勢一開頭就異常猛烈,完全不同于往日。幾挺機槍不斷聲地吼叫著,打得門樓上、礦門口麻包后面的窯工們根本不敢把腦袋探出去。一粒粒熾熱的彈頭雨點般地飛過來,帶著“嘶嘶”尖叫落在門樓的墻壁上,在墻壁上砸下一個個白點兒。

    貢爺在這猛烈的進攻面前沒有驚慌失措。他聳著受了傷的肩頭,在門樓里來回走動著,不斷地向蹲在槍眼旁的窯工們交代著:

    “爺們,不要怕,沉住氣,等他們靠近了再打!”

    漸漸地,大兵們沖到了距礦門口只有四五十米的街面上,貢爺這才下令開槍,霎時間,守在門樓里的槍手們一個個將壓上了子彈的鋼槍支到槍眼上,“砰砰叭叭”地開了火,門樓里彌漫起一陣嗆人的硝煙……

    趴在礦門口麻包后面的窯工們,在田大鬧指揮下也開火了,他們幾乎用不著精確瞄準,便一槍一個地射中了目標。沖在前面的大兵們一片片倒在大石橋前面的開闊地上。沒被打中的大兵們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家伙伏在死尸后面向窯工們射擊。

    督陣的軍官們不準沖鋒的士兵向后退卻,前面的大兵倒下后,后面的人又蜂擁而上。他們沖上前后,也趴在地上,不斷地向礦門方向射擊。繼而,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們又像爬蟲一樣不斷地向前移動,有十幾個人已接近了大橋的橋面。

    麻包掩體后面的一些窯工發現了這一情況,瞄著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們開槍了。這些大兵們翻滾著身子往橋下躲,幾個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橋旁邊,另外幾個人卻躲到了槍彈打不到的橋下。

    躲到橋下的大兵向橋面上扔手**,炸得大石橋像打了擺子似的,不住地顫動。麻包后面的窯工便將點著藥捻子的**塊接二連三地往橋下扔,炸得護礦河里的黑水四處飛濺,卻沒炸著那幾個大兵。

    田大鬧急眼了,他知道,這幾個躲到死角里的大兵是不可忽視的隱患,他們距離麻包掩體很近,搞得不好,他們一顆手**命中了掩體,這大門就守不住了。

    他抓起兩個**包沖出了掩體。

    一個窯工喊:

    “大鬧!不行,太危險!”

    大鬧沒聽見,他一步跨過麻包,馬上倒臥下來,迎著沖鋒的大兵向橋面上爬,爬了沒幾步,便滾到了橋面一側的石欄桿旁,在石欄桿旁,他將一塊**的藥捻子點著了,瞄準方向,奮力拋到了橋下。

    由于用力過猛,**在河沿反彈過來,沿著河堤落到河里,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準備點第二個**包。可就在這時,橋下摔上來一顆“撲撲”冒煙的手**,手**就在他身邊滾。他當即丟下**包,將那顆手**抓過來,拋到了橋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了一枝飛到河沿上的鋼槍,繼而,又看到一頂帽子落到了護礦河中。

    他成功了。

    他開始往回爬,可就在他躍身翻過麻包掩體時,一顆從背后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胳膊擊中了……

    貢爺在門樓上把這一切看得十分真切,他興奮地對身邊的槍手們道:

    “看看大鬧,你們都看看大鬧!這他媽的才是漢子哩!就這么干!就得這么干!咱們拼死也得守住,大兵們攻進礦,咱們都活不了!不是咱們要打他們,是他們要打咱們!咱們堅持住,李四麻子他們就會來支援我們的!打,爺們,都給老子好好地打!”

    貢爺的聲音很大,憋得臉都紅了,可由于槍聲太響,槍手們都沒聽見。不過,沒聽見也不要緊,他們心里都明白貢爺在講些什么。貢爺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依然守在他們身邊,依然和他們一起作戰,這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信心和希望!他們不怕死——貢爺都不怕死,他們為什么要怕死呢?

    死傷的弟兄很多。在大兵們強大的火力攻勢下,不斷地有一些弟兄們倒下,這座門樓樓堡上的槍口開得太大,密匝匝的槍彈難免不飛進來一些,而子彈一飛進來,就百分之百傷人。從那日戰斗打響到今天,據守門樓的弟兄死傷不下二十人。而今天就更厲害了,從攻擊開始到眼下,已有五人死亡,四人受傷——貢爺也差一點兒再次受傷哩!

    大兵們今天簡直是發了瘋,他們不像往日那樣,有規律地一日組織三兩次進攻,而是從一早起就攻個沒完;支在屋脊上的幾挺機槍一直都沒斷過氣,一連聲地吼著,仿佛子彈總也打不完似的!看光景,這些大兵們是不惜血本了,不一氣攻下大門,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貢爺自然看出了這一點。六七天的仗打下來,貢爺知識見長,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事家!貢爺命人向防守四面護礦河的各團團長們傳話,讓他們火速調一些槍手和子彈過來增援。同時,貢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礦門失守后,撤往以主井和斜井井口為中心的第二道防線。這道防線在戰爭爆發之后已著手布置,環繞主井口和斜井口挖了近千米長的溝壕,退到那里,守住溝壕也還能頂他個三天、五天!貢爺叫傳話的人通報各團團長,一俟礦門失守,即往第二道防線撤,在那里固守待援。

    射向大門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顆顆手**在大石橋四周不斷地炸響,大石橋被炸塌了一角,一側的石欄桿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們滾著,爬著,一片片、一群群向橋面上逼,守衛大門的窯工們傷亡慘重。

    貢爺氣紅了眼。在身邊的又一個槍手倒下之后,貢爺抓過了一枝發燙的槍,親自蹲到槍眼下,向大兵們射擊了!

    然而,貢爺眼神兒不好,可惡的大兵們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動彈,貢爺昏花的眼前老是黃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兒打好。瞄了一會兒,貢爺勾響了第一槍。

    這一槍貼著石橋前面的地皮栽進了泥里。

    貢爺有了點羞慚,貢爺很認真地瞄準了一個沒戴帽子的大腦袋,牙一咬,眼一閉,又勾了一槍。

    這一槍卻又沒打中。那個大腦袋依然在離地半尺的空中晃動,那腦袋上的黑頭發在一起一伏地甩著。

    貢爺恨得直咬牙,他簡直忘記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槍眼上,露出大半個身子,將槍口壓低,沖著那腦袋又開了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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