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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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時候,田大鬧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他睜開兩只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波動著縷縷紅光的藍湛湛的天空,看到了東方天際的幾朵紅云,看到了歪斜井樓上的紅色三角旗。他沒敢動彈,他的頭枕在一個死去的窯民的大腿上,他的身上還橫躺著一具沉重的尸體,那尸體已經僵硬了,一只干樹棍一般的胳膊直直地伸到他臉前,一柄帶血的大刀倚著他的胸脯,斜插在面前的地上。他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感到頭很疼,感到臉上有什么東西在爬,癢癢的。他慢慢將壓在尸體下的手抽了出來,一摸臉,這才發現,在臉上爬動的是濃郁的血,是血在緩緩地流。他嚇了一跳,他想推開壓在身上的尸體坐起來,可又不敢。他不知道這一夜之后,面前這個悲慘世界變成了什么樣子,他不知道他的伙伴們現在是否還在他的身邊?他不知道他們是被打敗了,還是打勝了?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槍聲,沒有爆炸聲,沒有吶喊、嚎叫聲,只有風在這塊黑土地上緊一陣、慢一陣地刮著,把幾片早凋的枯葉、幾陣飛揚的塵土送到了他的面前。那令他振奮的一夜激戰,那使他忘情的一夜喧囂已隨著夜的消逝而消逝了,留在新一天陽光下的是死亡、鮮血和廢墟,是一場噩夢的裊裊回音。
過去的已成為歷史。
他正躺在漸漸消失的歷史和步步逼進的現實之間的分界線上思索著,他極力想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塊依傍著古黃河的土地為什么會發生這么一場慘烈的戰爭?他為什么要投入這場戰爭?他和他的同伴們為什么會倒在這一片墳場、一片血泊之中!這思索是極艱難的——比赤膊上陣去拼殺去流血更艱難,他空蕩蕩的腦袋擔負不起這么沉重的使命。然而,他要想,他要弄明白!他用一個穿上了窯衣的中國農民的大腦,用中國最古老、最傳統的因果關系公式,對這二十三天來發生的一切,進行著艱難的推導、分析、判斷。
他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曾經給了他“很大覺悟”的《民心報》記者劉易華,一個是在戰爭爆發前曾預言過這場戰爭結局的算命瞎子蓋神仙。劉易華生前講的許多話,無疑是有道理,他鼓動他們從田二老爺、胡貢爺的旗幟下獨立出來是正確的。我操!倘或當初他們把獨立鬧成功了,今天的結局也許不會如此糟糕!也許,二老爺、胡貢爺在窯民中間煽風點火,確乎是別有用心的!他們是想……是想……是想——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二老爺、胡貢爺也許是想過什么,可他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能夠知道的就是,胡貢爺也他娘的完蛋了,二老爺在這場戰爭中連根屌毛也沒撈著,他們也敗了!那么,反過來說,如果當初窯民們甩開這兩位老爺,自己獨立自主地干,又能干出什么名堂呢?難道向大華公司、向張貴新低頭不成?狗屁!就是獨立自主地干,這場戰爭也是不可避免的,誰他媽的挑頭,都得走這條路,都得把戰爭進行下去!這就是說,窯民們和二位老爺想法是一致的,二位老爺是英明偉大的,不管二位老爺參加不參加,這場戰爭的結局都會是這個樣子!這或許就是命,田家鋪窯民命中注定要經受這么一場大劫哩!他一下子想起了比劉易華更高明的蓋神仙。蓋神仙不是說過么:“大難降臨,在劫難逃。”田家鋪窯民無論怎么努力,都逃不出這場大劫!事情搞到這種悲慘的境地,決不是哪一個人的過錯,而是邪魔的過錯。他認定他們所有田家鋪人的命運都被一個威力無比的偉大神靈操縱著……
他認命了。
他木然地推開壓在身上的尸體,慢慢坐了起來。他看到一個大兵的帽子像個黃色的木車輪在他面前不遠處的溝沿上滾,他覺著很好玩。他用顫抖的手抓過斜插在地上的那柄帶血的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
他試著向前走了兩步,行,還行!他還能憑著自身的力量走出這片墳場!
他迎著金色的陽光、迎著飛舞的塵埃,跨過面前的兩具尸體,不太費力便走到了溝沿旁。他的身后是那座斜井的爬籠。爬籠像條從地下抬起腦袋的巨龍,張著黑烏烏的大嘴,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那被陽光拉歪了的頎長的身影映到了斜井井口的地面上。
就在這時,他面前金燦燦的陽光中,出現了一片黃乎乎的身影,這些身影像一股決口的黃水,像一道運動的河流,帶著皮靴踏地的“咔咔”聲,迅速向他逼近。
他本能地握緊大刀,想撲上去拼個痛快,可手卻軟得很,他費力地揚了幾次手臂,也未能將刀舉起來。
他站住了,沾滿鮮血的臉膛正對著那幫逼上來的大兵,兩只眼睛里放射出一種充滿拼殺渴望的熱辣辣的光芒。
幾個大兵將槍端了起來。
一個人在喊:
“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舉不起刀了,他只好把刀橫到胸前,一只手攥住刀把,一只手端著鈍厚的刀背。
響起拉槍閂的聲音:
“媽的,老子開槍了!”
夾在大兵中間的一個軍官模樣的胖子揚了揚手,制止了大兵們開槍射擊的企圖。
“張……張旅長,他還想殺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
“把他的刀奪下來么!”
撲過來兩個大兵,他們端著刺刀像對付一只可怕的怪獸似的,機警而膽怯地朝他跟前湊。他們出現在他的身子兩側,使他不知該應付哪邊才好。左邊的大兵湊近時,他先舉起刀砍了一下,卻砍空了;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下。右邊的大兵沖了過來,摔下槍,攔腰將他抱住了。
他拼命扭動著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斷地在另一個大兵面前晃。
“啪!”那個大兵用**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迎面撲了過來。他怪叫一聲,一把將他摟住了,用滿是血污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只耳朵。
那大兵痛叫著,支著身子喊:
“哎喲!開……開槍!快開……開槍!”
另一個大兵松開他的腰逃掉了。
“砰!”
那胖軍官手中的槍響了,一下子擊中了他的身體,他的牙齒松開了。他轉過身子,直直地望著那胖軍官,罵了一句:
“張……張貴新,我……我操你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認識了張貴新。
他倒在地上,大睜著兩只迷惘的眼睛死去了。那個吃了虧的大兵又沖著他的尸體連開了五槍,刺耳的槍聲又一次打破了這片墳場的寂靜……
斜井的井口開始出現在小兔子面前時,像一顆光亮微弱的星,恍恍惚惚的,令人捉摸不定,小兔子真怕它會從自己眼前溜掉。漸漸地,這顆星變大了,變白了,后來竟像一個縮小了好多倍的尚未完全復圓的月亮,高高懸在他前上方的黑暗中。
他的精神為之振作起來。他不顧一切地向上爬。他原來是走在最后面的,他是在二牲口、三騾子從那堆矸石上爬過去的時候,才悄悄跟在后面爬過去的。在沒看到井口的星光之前,他耐著性子跟在后面走,他怕前面還會出現什么堵塞物,他想在新的阻礙面前再一次保持自己最后的氣力。幸運的是,以后的道路變得暢通無阻,戒備和狡詐都變得毫無意義了,生路就在前面,他再也不用顧忌什么了。
他使出最后的力氣,一步步踏著腳下泥濘的陡坡,向前、向上攀著。跌倒了,爬起來,再走,他的兩只眼睛牢牢盯住那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的白生生的井口,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他怕這井口會飛掉,或正好被什么人封掉。殘酷的窯下生活使他變得多疑起來,他對面前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了。
他越過了二牲口,繼而,又把三騾子甩開了十幾步。
他第一個越過了那道沒關閉的斜井井口下的鐵柵門。
他倚在鐵柵門上喘息時,兩條腿直抖,他幾乎沒有一點力氣再往上去了,而井口就在他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他周圍的一切變得十分明亮了。二十三天來,他第一次看到了白生生的陽光,陽光是從斜井井**進來的,順著泥濘的坡道,鋪到了他面前,他只要再使出最后一把力氣,就能走進他的可親可愛的陽光之中。
陽光誘惑了他。
陽光刺激了他。
陽光鼓舞了他。
他用兩條麻木的腳,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一步步向陽光中挪。他要躺到陽光中去,躺到大地上去,他要擁抱那輪屬于全人類、屬于田家鋪、也屬于他小兔子的太陽!
他的生命的太陽呵!
他這二十三天的掙扎,他這二十三天的拼搏,不就是為了這輝煌的一刻么?!他不能在這輝煌的一刻到來的時候倒下去!
他又神情恍惚地向上掙。他那嗡嗡長鳴的耳旁響起了一陣陣發自地面的聲音。他聽到了幾聲槍響。他不知道地面發生了什么事,反正他要爬上去!
他終于站到了陽光與黑暗的交界線上,他的眼睛在長期的黑暗中變得有點不適應光明了,他站在這交界線上竟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他的眼睛疼痛難忍,淚水直流。他突然感到光明變得那么陌生。
他閉著眼睛站了一會兒。
他感到頭發昏,身子發飄,腿抖得很厲害,他預感到自己要栽倒了,便顫巍巍地向前邁了一步,一下子置身于那片白生生的陽光之中了。
陽光!
好一片陽光呵!
他的耳畔轟轟然、嘩嘩然地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哦,這是陽光的爆炸!他聽到了陽光爆炸時產生的巨大的、震耳欲聾的聲音,他的耳朵一下子失去了聽覺。他的眼前燃起了一片連著天、接著地的熊熊大火,這大火包圍著他,纏繞著他,吞噬著他,使他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渾身的血管都要漲破了,他感到痛苦萬分,五臟俱裂。
“啊——”他尖利地慘叫一聲,頹然栽倒在鋪滿陽光的地上,干瘦的,皮包著骨頭的小腦袋重重地跌在一個長滿鐵銹的地滾輪上,額頭上流出了鮮紅的血……
他就這樣倒在了他所摯愛的陽光中。
他就這樣被他所摯愛的陽光擊斃了。
三騾子在小兔子倒下的時候,抬腳跨過了那道滴著銹水的鐵柵門。他是聰明的,他聽老窯工們說過:在黑暗中呆久了,不能一下子走到地面上、走到陽光中去,那會傷人的。他倚著鐵柵門喘著氣,眼睛微閉著,不敢一下子睜開,不要說火爆爆的陽光,就是這面前的光明,他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他的眼皮好像變得透明了,閉著眼睛,依然能看到一大塊紅乎乎的色斑,這塊色斑把他的眼睛搞得很痛。
他扶著鐵柵門轉過了身子,臉孔又沖向了黑烏烏的井坑。他這才感到好受一些,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向井坑下看,井坑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那接觸了光明的眼睛已無法看清這罪惡的黑暗了。然而,他那靈敏的耳朵卻聽到了一個不斷擊響的沉重的腳步聲。他準確地判斷出:二牲口就在他身下二十幾步遠的斜巷中,他想喊他,喉嚨里卻干得很,像要冒煙、冒火似的,胸腔里也擠壓不出足以構成一句話的力氣。
他終于沒喊。
他慢慢將頭扭了過來,試探著接觸身后的光亮。他試了幾次,才最后重新轉過了身子,睜開了眼睛。
他在習慣了面前的光亮之后,一步一顫地向那片深入井洞的陽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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